子,而日本的男孩子必是將來的殺人不眨眼的“英雄”。
那兩個男人每天都在早晨八點鐘左右出去,下午五點多鐘回來。他們老是一同出入,一邊走一邊低聲的說話。哪怕是遇見一條狗,他們也必定馬上停止說話,而用眼角撩那麼一下。他們都想挺著胸,目空一切的,走著德國式的齊整而響亮的步子;可是一遇到人,他們便本能的低下頭去,有點自慚形穢似的。他們不招呼鄰居,鄰居也不招呼他們,他們彷彿感到孤寂,又彷彿享受著一種什麼他們特有的樂趣。全衚衕中,只有冠曉荷和他們來往。曉荷三天兩頭的要拿著幾個香瓜,或一束鮮花,或二斤黃花魚,去到一號“拜訪”。他們可是沒有給他送過禮。曉荷唯一的報酬是當由他們的門中出來的時候,他們必全家都送出他來,給他鞠極深的躬。他的躬鞠得比他們的更深。他的鞠躬差不多是一種享受。鞠躬已畢,他要極慢的往家中走,為是教鄰居們看看他是剛由一號出來的,儘管是由一號出來,他還能沉得住氣!即使不到一號去送禮,他也要約摸著在他們快要回來的時候,在槐樹下徘徊,好等著給他們鞠躬。假若在槐樹下遇上那兩個沒人喜愛的孩子,他也必定向他們表示敬意,和他們玩耍。兩個孩子不客氣的,有時候由老遠跑來,用足了力量,向他的腹部撞去,撞得他不住的咧嘴;有時候他們故意用很髒的手抓弄他的雪白的衣褲,他也都不著急,而仍舊笑著拍拍他們的頭。若有鄰居們走過來,他必定搭訕著說:“兩個娃娃太有趣了!太有趣!”
鄰居們完全不能同意冠先生的“太有趣”。他們討厭那兩個孩子,至少也和討厭冠先生的程度一個樣。那兩個孩子不僅用頭猛撞冠先生,也同樣的撞別人。他們最得意的是撞四大媽,和小孩子們。他們把四大媽撞倒已不止一次,而且把衚衕中所有的孩子都作過他們的頭力試驗器。他們把小順兒撞倒,而後騎在他的身上,抓住他的頭髮當作韁繩。小順兒,一箇中國孩子,遇到危險只會喊媽!
小順兒的媽跑了出去。她的眼,一看到小順兒變成了馬,登時冒了火。在平日,她不是護犢子的婦人;當小順兒與別家孩子開火的時候,她多半是把順兒扯回家來,絕不把錯過安在別人家孩子的頭上。今天,她可不能再那樣辦。小順兒是被日本孩子騎著呢。假若沒有日本人的攻陷北平,她也許還不這麼生氣,而會大大方方的說:孩子總是孩子,日本孩子當然也會淘氣的。現在,她卻想到了另一條路兒上去,她以為日本人滅了北平,所以日本孩子才敢這麼欺侮人。她不甘心老老實實的把小孩兒扯回來。她跑了過去,伸手把“騎士”的脖領抓住,一掄,掄出去;騎士跌在了地上。又一伸手,她把小順兒抓起來。拉著小順兒的手,她等著,看兩個小仇敵敢再反攻不敢。兩個日本孩子看了看她,一聲沒出的開始往家中走。她以為他們必是去告訴大人,出來講理。她等著他們。他們並沒出來。她鬆了點勁兒,開始罵小順兒:“你沒長著手嗎?不會打他們嗎?你個膿包!”小順兒又哭了,哭得很傷心。“哭!哭!你就會哭!”她氣哼哼的把他扯進家來。
祁老人不甚滿意韻梅這樣樹敵,她更掛了火。對老人們,她永遠不肯頂撞;今天,她好象有一股無可控制的怒氣,使她忘了平日的規矩。是的,她的聲音並不高,可是誰也能聽得出她的頑強與盛怒:“我不管!他們要不是日本孩子,我還許笑一笑就拉倒了呢!他們既是日本孩子,我倒要鬥鬥他們!”
老人見孫媳婦真動了氣,沒敢再說什麼,而把小順兒拉到自己屋中,告訴他:“在院裡玩還不行嗎?幹嗎出去惹事呢?他們厲害呀,你別吃眼前虧呀,我的乖乖!”
晚間,瑞宣剛一進門,祁老人便輕聲的告訴他:“小順兒的媽惹了禍嘍!”瑞宣嚇了一跳。他曉得韻梅不是隨便惹禍的人,而不肯惹事的人若一旦惹出事來,才不好辦。“怎麼啦?”他急切的問。
老人把槐樹下的一場戰爭詳細的說了一遍。
瑞宣笑了笑:“放心吧,爺爺,沒事,沒事!教小順兒練練打架也好!”
祁老人不大明白孫子的心意,也不十分高興孫子這種輕描淡寫的態度。在他看,他應當領著重孫子到一號去道歉。當八國聯軍攻入北平的時候,他正是個青年人,他看慣了連王公大臣,甚至於西太后與皇帝,都是不敢招惹外國人的。現在,日本人又攻入了北平,他以為今天的情形理當和四十年前一個樣!可是,他沒再說什麼,他不便因自己的小心而和孫子拌幾句嘴。
韻梅也報告了一遍,她的話與神氣都比祖父的更有聲有色。她的怒氣還沒完全消散,她的眼很亮,顴骨上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