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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部分

冠家忙得天翻地覆。行頭是招弟的男朋友們“孝敬”給她的,她試了五次,改了五次,叫來一位裁縫在家中專伺候著她。亦陀忙著借頭面,忙著找來梳頭與化妝的專家。大赤包忙著給女兒“徵集”鮮花籃,她必須要八對花籃在女兒將要出臺簾的時候,一齊獻上去。曉荷更忙,忙著給女兒找北平城內最好的打鼓佬,大鑼與小鑼;又忙著叫來新聞記者給招弟照化妝的與便衣的像片,以便事前和當日登露在報紙上與雜誌上。此外,他還得寫詩與散文,好交給藍東陽分派到各報紙去,出招弟女士特刊。他自己覺得很有些天才,可是喝了多少杯濃茶與咖啡,還是一字寫不出。他只好請了一桌客,把他認為有文藝天才的人們約來,代他寫文章。他們的確有文才,當席就寫出了有“嬌小玲瓏”,“小鳥依人”和“歌喉清囀”,“一串驪珠”,“作工不瘟不火”這樣句子的文字。藍東陽是義賑遊藝會的總幹事,所以忙得很,只能抽空兒跑來,向大家咧一咧嘴。胖菊子倒常在這裡,可是胖得懶的動一動,只在大家忙得稍好一點的時節,提議打幾圈牌。桐芳緊跟著招弟,老給小姐拿著大衣,生怕她受了涼,丟了嗓音。

桐芳還抓著了空兒出去,和錢先生碰頭,商議。戲票在前三天已經賣光。池子第四五排全留給日本人。一二三排與小池子全被招弟的與若霞的朋友們定去。黑票的價錢已比原價高了三倍至五倍。若霞的朋友們看她在招弟前面出臺,心中不平,打算在招弟一出來便都退席,給她個難堪。招弟的那一群油頭滑面的小鬼聽到這訊息,也準備拚命給若霞喊倒好兒,作為抵抗。幸而曉荷得到了風聲,趕快約了雙方的頭腦,由若霞與招弟親自出來招待,還請了一位日本無賴出席鎮壓,才算把事情說妥,大家握了手,停止戰爭。瑞豐無論怎樣也要看上這個熱鬧。他有當特務的朋友,而特務必在開戲以前佈滿了劇場,因為有許多日本要人來看戲。他在午前十點便到戲園外去等,他的嘴張著,心跳的很快,兩眼東張西望,見到一個朋友便三步改作兩步的迎上去:“老姚!帶我進去喲!”待一會兒,又迎上另一個人:“老陳,別忘了我喲!”這樣對十來個人打過招呼,他還不放心,還東瞧瞧西看看預備再多託咐幾位。離開鑼還早,他可是不肯離開那裡,倒彷彿怕戲園會忽然搬開似的。慢慢的,他看到檢票的與軍警,和戲箱來到,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嘴張得更大了些。他又去託咐朋友,朋友們沒好氣的說:“放心,落不下你!早得很呢,你忙什麼?”他張著嘴,嘻嘻兩聲,覺得自己有進去的把握,又怕朋友是敷衍他。他幾乎想要求他們馬上帶他進去,就是看一兩個鐘頭光板凳也無所不可;進去了才是進去了。在門外到底不保險!可是,他沒好意思開口,怕逼急了他們反為不美。他買了塊烤白薯,面對戲園嚼著,看一眼白薯,看一眼戲園,恨不能一口也把戲園吞了下去。

按規矩說,他還在孝期裡,不應當來看戲。但是,為了看戲,他連命也肯犧牲了,何況那點老規矩呢。到了十一點多鐘,他差不多要急瘋了。拉住一位朋友,央告著非馬上進去不可。他已說不上整句的話來,而只由嘴中蹦出一兩個字。他的額上的青筋都鼓起來,鼻子上出著汗,手心發涼。朋友告訴他:“可沒有座兒!”他啊啊了兩聲,表示願意立著。

他進去了,坐在了頂好的座位上,看著空的臺,空的園子,心中非常的舒服。他並上了嘴,口中有一股甜水,老催促著他微笑。他笑了。

好容易,好容易,臺上才打通,他隨著第一聲的鼓,又張開了嘴,而且把脖子伸出去,聚精會神的看臺上怎麼打鼓,怎麼敲鑼。他的身子隨著鑼鼓點子動,心中浪蕩著一點甜美的,有節奏的,愉快。

又待了半天,《天官賜福》上了場。他的脖子更伸得長了些。正看得入神,他被人家叫起來,“票”到了。他眼睛還看著戲臺,改換了座位。待了一會兒,“票”又到了,他又換了座位。他絲毫沒覺到難堪,因為全副的注意都在臺上,彷彿已經沉醉。改換了不知多少座位,到了《奇雙會》快上場,他稍微覺出來,他是站著呢。他不怕站著,他已忘了吃力的是他自己的腿。他的嘴張得更大了些,往往被煙嗆得咳嗽一下,他才用口液潤色它一下。

日本人到了,他欠著腳往臺上看,顧不得看看日本人中有哪幾個要人。在換鑼鼓的當兒,他似乎看見了錢先生由他身旁走過去。他顧不得打招呼。小文出來,坐下,試笛音。他更高了興。他喜歡小文,佩服小文,小文天天在戲園裡,多麼美!他也看見了藍東陽在臺上轉了一下。他應當恨藍東陽。可是,他並沒動心;看戲要緊。胖菊子和一位漂亮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