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找不到人去耕種,只要照常納稅完糧,所以他們決定放棄了土地,而到城裡躲一躲。孟先生人很老成,也相當的精明,舉止動作很有點象常二爺。孟太太是掉了一個門牙的,相當結實的中年婦人,看樣子也不會不老實。兩個孩子都是男的,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二歲,長得虎頭虎腦的怪足壯。
祁老人一見孟先生有點象常二爺,馬上點了頭,並且拉不斷扯不斷的對客人講說常二爺的一切。孟先生雖然不曉得常二爺是誰,可也順口答音的述說自己的委屈。患難使人心容易碰在一處,發出同情來,祁老人很快的和孟先生成為朋友。雖然如此,他可是沒忘了囑告孟先生,他是愛體面愛清潔的人。孟先生聽出來老人的弦外之音,立刻保證他必不許孩子們糟蹋院子,而且他們全家都老實勤儉,連一個不三不四的朋友也沒有。
第二天,孟家搬進來。祁老人雖然相當滿意他的房客,可是不由的就更思念去世了的兒子。在院中看著孟家出來進去的搬東西,老人低聲的說,“天佑!天佑!你回來可別走錯了屋子呀!你的南屋租出去了!”
馬老太太穿著乾淨的衣服,很靦腆的來看祁老人。她不是喜歡串門子的人,老人猜到她必定有要事相商。天佑太太也趕緊過來陪著說話。雖然都是近鄰,可是一來彼此不大常來往,二來因日本人鬧的每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所以偶爾相見,話就特別的多。大家談了好大半天,把心中的委屈都多少傾倒出一些,馬老太太才說到正題。她來徵求祁老人的意見,假若長順真和小崔太太結婚,招大家恥笑不招?祁老人是全衚衕裡最年高有德的人,假若他對這件事沒有什麼指摘,馬老太太便敢放膽去辦了。
祁老人遇見了難題。他幾乎無從開口了。假若他表示反對,那就是破壞人家的婚姻——俗語說得好,硬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呀!反之,他若表示同意吧,誰知道這門婚事是吉是兇呢?第一,小崔太太是個寡婦,這就不很吉祥。第二,她比長順的歲數大,也似乎不盡妥當。第三,即使他們決定結婚,也並不能解決了一切呀;大赤包的那筆錢怎辦呢?
他的小眼睛幾乎閉嚴了,也決定不了什麼。說話就要負責,他不能亂說。想來想去,他只想起來:“這年月,這年月,什麼都沒法辦!”
天佑太太也想不出主意來,她把瑞宣叫了過來。瑞宣的病好了一點,可是臉色還很不好看。把事情聽明白了,他馬上想到:“一個炸彈,把大赤包,高亦陀那群狗男女全炸得粉碎!”但是,他截住了這句最痛快,最簡截,最有實效的話。假若他自己不敢去扔炸彈,他就不能希望馬老太太或長順去那麼辦。他知道只有炸彈可以解決一切,可也知道即使炸彈就在手邊,他,馬老太太,長順,都不敢去扔!他自己下過獄,他的父親被日本人給逼得投了河,他可表示了什麼?他只吐了血,給父親打了坑,和借了錢給父親辦了喪事,而沒敢去動仇人的一根汗毛!他只知道照著傳統的辦法,盡了作兒子的責任,而不敢正眼看那禍患的根源。他的教育,歷史,文化,只教他去敷衍,去低頭,去毫無用處的犧牲自己,而把報仇雪恨當作太冒險,過分激烈的事。
沉默了好久,他極勉強的把難堪與羞愧象壓抑一口要噴出的熱血似的壓下去,而後用他慣用的柔和的語調說:“據我看,馬老太太,這件婚事倒許沒有人恥笑。你,長順,小崔太太,都是正經人,不會招出閒言閒語來。難處全在他們倆結了婚,就給冠家很大很大的刺激。說不定他們會用盡心機來搗亂!”
“對!對!冠傢什麼屎都拉,就是不拉人屎!”祁老人嘆著氣說。
“可是,要不這麼辦吧,小崔太太馬上就要變成,變成……”馬老太太的嘴和她的衣服一樣乾淨,不肯說一個不好聽的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失去平日的安靜與沉穩。
屋裡沒有了聲音,好象死亡的影子輕輕的走進來。剛交過五點。天短,已經有點象黃昏時候了。
馬老太太正要告辭,瑞豐滿頭大汗,象被鬼追著似的跑進來。顧不得招呼任何人,他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張著嘴急急的喘氣。
“怎麼啦?”大家不約而同的問。他只擺了擺手,說不上話來。大家這才看明白:他的小幹臉上碰青了好幾塊,袍子的後襟扯了一尺多長的大口子。
今天是義賑遊藝會的第一天,西單牌樓的一家劇場演義務戲。戲碼相當的硬,倒第三是文若霞的《奇雙會》,壓軸是招弟的《紅鸞禧》,大軸是名角會串《大溪皇莊》。只有《紅鸞禧》軟一點,可是招弟既長得美,又是第一次登臺,而且戲不很長,大家也就不十分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