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忽然間,滿腔滿肺的暴躁、狂怒和厭惡,被一種徹底的無力感衝散了。
“對不起,對不起,”男人望向紀言,又彷彿穿透了紀言望向遠方,雙眼隱現淚光,“對不起……”
紀言恍然明白。
男人看的不是他,男人在透過他,看另外一個人。
男人在向那人道歉,在乞求那人原諒,在絕望又卑微地,向那人贖罪。
紀言緩緩地放開男人,搖晃地站起身,走回牆角,慢慢地坐下。
“你走吧。”
紀言低著頭,語氣疲憊地道。
男人默默地看了一陣紀言,起身離開。
快走到門口,紀言突然問:
“你愛他嗎?”
男人身形一震,靜默許久,才用經歷了漫長歲月的蒼老聲音道:“愛,一直愛。當我們沒心沒肺長大時,我愛他;當我們偷偷在一起時,我愛他;當我們不得不分開時,我愛他;當我們互相仇恨彼此傷害時,我愛他;當我們被現實阻擋再也無法相見時,我愛他……直到此刻,他去了另外一個世界,我依然愛他;等我也到了那個世界,我還是會愛他。”
紀言從嗓子裡發出低低的,悶悶的笑聲。
他笑了兩聲後,沉默下來,過了一會,才道:“那個世界,應該會比這個世界自由很多吧。”
男人嘆息般說道:“這個世界,痛苦太多、太多了。”
“是啊,痛苦。”紀言應道,仰頭望向上方。
他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和那個在他心中刻下深重陰影的男人,如此
心平氣和的說話。
一瞬間,仇恨盡泯。
“十六歲那天傍晚之後,兒子光顧自己痛苦,卻完全沒有想到,被兒子撞見的父親,會遭受多大痛苦。父親的痛苦絕對不會比兒子少吧,可是兒子,一次也沒有考慮過他的父親,一次也沒有。”
“說到底,我才是那個最該說對不起的人,可惜太遲了。”
“太遲了……”
紀言緊緊地閉上眼睛。
不知什麼時候,男人走了。
紀言望向紀振林,淡淡地扯出一抹笑:“你聽到了嗎,那傢伙的話。”
紀振林靜止無聲地看著紀言。
紀言一撇嘴,低低地道:“那傢伙的話,可真夠肉麻的。”
他說完,收回視線。燈光灑在身上,在地面投出一個長長的暗影。他盯著那暗影,晦暗的一團,沒有面目,沒有表情,無聲無息,不知它,在想些什麼。
☆、月中城池
以前枝葉茂盛的大樹,如今枯死而被斫為木樁,周遭廢棄荒蕪之景早已消失,建起一排排緊密樓房。紀言刨從樹樁旁的泥土下,找到了曾經埋進去的木箱。
一陣恍惚。
多年過去,這片地方早已被時間改變,然而木箱,依然是很多年前的樣子。
紀言開啟箱子,月光灑過來,一瞬間,箱子裡彷彿是空的。紀言定神再看,才終於見到那殘破的模型,毀滅的廢墟一般,藏匿在箱中。
十一歲時的紀言,會做很多充滿想象力的夢。
一個夢裡,萬籟寂靜,銀色藤蔓纏繞天梯延向夜幕。他沿著梯子往上走,腳下搖搖晃晃,如同踩著柔軟的湖水,到達頂端,一座安靜的城池躺在煉爐似的銀月裡沉睡。
紀言想把夢裡的月城做出來,送給他母親。
工程浩蕩,他花費將近兩月時間,即將完成之際,父母一場激烈的爭吵,無辜殃及了它。
月城摔壞了,支離破碎。
如同他的家庭。
紀言將壞掉的模型放進箱中,不捨丟棄,找到一棵大樹,埋進樹下深深的土壤裡。
這麼多年過去了。
這個夜晚,紀言突然想用全部的精力、全部的時間,完成他十一歲時沒有完成的月中城池。
回到家,翻出工具箱,把碎裂的地方粘合,將沒成型的部分用刻刀削出形狀。
時間一點點過去,夜色越來越深沉。
紀言呼吸急促,手法也很急躁,他想盡快完成它,在這個夜晚,儘快完成它。
刻刀多次劃破手,刻下錯落刀痕。血液從刀痕中滲出,淌滿雙手,滴落在模型上,濺灑重重疊疊的紅斑。原本夢幻安靜的城池,變幻出另一種駭然面目。如同流血漂櫓屍橫遍野的戰場,如同哀哀悽悽幽靈嗚咽的墓地,一副搖晃欲墜的末日光景,在慘白月色、寂靜死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