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的時候最能表現出她的長處,絲毫沒有拘泥和壓抑。她不再稱呼他為您,而是用你這個字,並且即便他沒有那麼明白地表露過,她仍然知道,她是一個美麗、成熟、充滿無限魁力的女人。她完全能夠從他的坦率欣賞中知道這一切。
關山林有一段時間沒有和範琴娜接觸。長沙有一個會,然後是北京的會,半個月之後關山林才回到基地。當天下午,關山林和軍事顧問團團長巴甫洛夫上校有一個互通情報的會晤,這個會晤本來可以由關山林的副手出面,可不知為什麼,關山林突然改變計劃,決定暫時不到生產線上去檢查工作,而是留下來親自和巴甫洛夫上校見面。在兩位首席代表親切的握手之前,關山林接到了那雙美麗的丹鳳眼投來的長長的一瞥。那個時候他們已經相當熟悉了,他已經知道了她是一個烈士的後代,父親是一位營長,1940年百團大戰時戰死在華北正大路上,她的母親是白區的一名黨的負責人,被叛徒告密遭到逮捕,1947年在上海遇難。這對患難夫妻臨犧牲前都不知道對方當時的情況,組織上把他們的遺孤從一位同志的家裡找到,先是送往長春,然後送往蘇聯學習。她無親無故但卻性格開朗活潑。他對她有一種父輩的痛愛,他覺得和她在一起他變得年輕了,不再那麼煩躁不安了。在人少的非正式場合,他們甚至還互相開一些有趣的玩笑。
會晤結束以後關山林留巴浦洛夫上校吃飯,從個人感情的角度講關山林並不喜歡這些自命不凡的老毛子,但是他是一名軍人,他不得不執行上峰的指示,對老大哥同志儘可能地表示出友好和尊敬。他們吃的是湖南的烤菜。關山林和巴甫洛夫各坐一方,年輕的女翻譯坐他們當中。巴甫洛夫個子矮小身體肥胖,在燻血腸和透味烤火腿端上來的時候他讚不絕口,喜形於色,不過更讓他津津樂道的還是茅臺酒。在將一片油浸透亮的火腿肉吞下肚子裡後巴甫洛夫對關山林說了一句什麼。關山林。轉頭看著女翻譯。他發現她什麼也沒吃,她正看著他,她的美麗的眼睛裡有一層濛濛的淚霧。她說,走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關山林的臉上毫無表情。這是上校的話嗎?他問。不,這是我的話,她說。告訴我上校剛才說的是什麼,他說。上校說,中國廚師是用什麼方法把動物脂肪變成毫不相干的美味饌餚的,這簡直是個奇蹟,她說。他把目光轉向巴甫洛夫,臉上帶著一種悠久的驕傲,說,上校,除了吃的東西之外,中國人不會再變什麼,我們更講究表裡如一和忠誠。範琴娜把關山林的這句話翻了過去,巴甫洛夫聽罷暢懷大笑,然後又說了一句什麼。關山林把目光再次轉向範琴娜。她的眼睛早已在那裡等著了。她說,我不知道你到哪兒去了,我到處打聽你,我差一點兒就去北京找你了。她美麗的眼睛裡的霧水越來越重,很快就會變成雨了。關山林粗獷的臉平靜得就像一片冷峙的戰場,他用平穩的聲音說,告訴我上校的話。她在喉頭哽噎了一下,她說,上校說,你不但是位令人欽佩的軍人,還是一位天才的外交家,他說你的話很幽默——可我覺得你是個根本不顧及別人的人,你一點兒也不幽默!她在最後那句話上提高了聲音,這讓巴甫洛夫上校有些吃驚,他想他剛才說的是一句輕鬆的話,有必要把音節拔那麼高嗎?關山林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坐在那裡很穩,腰背筆直,目光絲毫不遊移。他說,你什麼都不懂,你還是個孩子,但如果你想來第二次,在工作的時候說這種話,我就下令降你的職!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再不看她,他端起茅臺酒杯,衝著巴甫洛夫舉了舉,說,為你那狗屁的幽默乾杯!
那天晚上關山林回到家時有一種煩躁的表情。他先嫌司機把車開得太快。又沒仗給你打,你開那麼快乾什麼?他說。在敲了三次自己家的門後他似乎不耐煩等了,竟一腳把門踢開走了進去,嚇得跑來開門的朱媽連忙貼著走廊的牆壁站著,害怕擋了他的道。這天是週末,他第一次破例沒有問老大路陽的情況,也沒有去孩子們睡的房間看看那個在夢中還在詭秘微笑著的寶貝大兒子,害得朱媽一直沒敢栓門,直到半夜還坐在床邊等著他進去“查鋪”。烏雲那天在趕寫一份報告。烏雲放下筆,走過去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門鎖,什麼也沒說。她在關山林聽不見的地方小聲吩咐朱媽,讓朱媽用凳子把門頂上,明天再請修繕隊的工人師傅來換鎖,然後她進了屋。她問關山林吃過飯沒有。關山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他只管在那裡脫衣服。他把脫下來的衣服往旁邊隨便一丟,就上了床,拉過被子就睡了。這是他出差半個月後第一次回家,對烏雲來說這是一份牽掛告一段落的突然欣喜,她本來有很多話要對他說的,可是那一腳把它們全踢得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