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一個,祖國就多一份安寧,人類就少一個敵人。
可現在,從山海關到四平,三點成一線出現在準星前端的,是誰呢?在他們第一次扣動扳機前的瞬間,可曾有人閉過眼睛?可曾把槍口抬高一寸?可曾想過自己也是中國人?
即便是理直氣壯,覺得怎麼接收怎麼有理的杜聿明,在山海關指揮國軍打響東北內戰第一槍時,那心靈深處就會那樣平靜,蕩不起一絲別樣的漣漪嗎?
“內戰一開,生靈塗炭,決難止息,歷史的罪名,將落在我們的頭上。”
(44)發出這種悲嘆的,後來在和平解放北平中立了功的傅作義,那雙白淨的手上就沒有血腥氣嗎?
他們都在這場內戰中活下來了,傅作義還當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水利部長和國防委員會副主席。當官並不是一切。活著也不是一切。可那些把紅土地養大的精壯的活生生的身軀,埋在了黑土地的人呢?死人就是一切,就一了百了嗎?
本來,他們應該去和家人團聚,去娶妻生子,去享受天倫之樂。本來,他們應該有最好的住房,最好的生活保障,最好的醫療條件,把身體好好普查一次,把在戰爭中落下的殘疾好好治療一下。本來,他們應該去受教育,而且是受最好的教育,用那雙操慣了槍炮的手拿起筆,去掌握建設國家,振興民族的武器。
可他們卻來到這片遙遠而陌生的黑土地,來打殺本來和他們一樣的骨肉兄弟。歷史記得他們是怎樣來到這片黑土地的。
歷史是不會忘恩負義的。歷史將永遠銘記著他們昨天的偉烈和功勳,也同樣注視著他們今天的悲哀和罪孽。
昨天,今天,就像這白骨和黑土地一樣,黑白分明。
他們一個個都有自己的姓氏和名字,可誰也不知道。黑土地上沒有一塊他們的墓碑。大概他們自己也不想把姓名留下。
但歷史已經為他們立碑了,那碑文一字字都像警鐘長鳴……
第十一章 春之冬
在春未暖融融的黑土地上,共產黨人全線後退,退向臨近朝鮮的狹窄地,退向遙遠的松花江北。
開頭退得有條不紊。偌大個四平城,據說連具烈士遺體都未丟下。後來就不行了。新6軍一輛汽車拖門炮,就毫無顧忌地對共產黨大部隊窮追不捨。
處在勝利峰巔上的國民黨,終於把共產黨人趕到了人民中間,並最終把自己推入絕境。可在1946年那個嚴酷的春未,共產黨人確是連招架之力也沒有了。
有的部隊被阻在敵後,有的失去聯絡,有的潰不成軍。
來自延安和東北局的意見,卻是“必須守住”公主嶺和長春,像保衛馬德里一樣保衛長春,變長春為第二個凡爾登。(45)
還在亂著套。
“想中央,盼中央”
5月18日夜,1師2團財會科會計劉淑,在梨樹附近一個小村聽到集合號,不知怎麼回事兒,和政委妻子張華出門來看。江擁輝匆匆趕來:還傻等什麼?快走!跑呀走呀。張華說:只剩下喘氣兒的勁兒了,當俘虜也走不動了。劉淑說:可不能當俘虜。張華說:對,死也不能當俘虜。兩人強撐著往前挪動,江擁輝帶著打阻擊的騎兵趕上來了。
又飢又渴趕到吉林市,滿指望能吃點喝點,大街空蕩蕩的沒一個人影,像座空城。剛過鬆花江橋,身後轟隆一聲,江橋炸了,那邊敵人也腳跟腳進了城。江面不到500米寬,對岸汽車、摩托車嗚嗚叫,老百姓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擁到大街上,揮動各色小旗,呼喊口號。那情景,就像當年八路端了鬼子炮樓回來,老區人民歡迎子弟兵。
大家看得這個氣呀:東北人都是亡國奴!
狗咬呂洞賓,不認好人心!
歡迎吧,有你們好瞧的!
……
1945年12月8日,重慶《中央日報》2版刊登訊息:《溝幫子視察記。人民在嚴寒中修復共軍之破壞,老翁談人民將以全力協助國軍》。
1946年11月12日,東北民主聯軍司令部的《陣中日記》,有這樣一段:“頑區群眾條件極壞,我軍透過時,沿村抗擊,我們只能完全夜間行軍。”(46)“八·一五”後,從南京、上海到所有國民黨軍隊進駐的淪陷區,一夜之間,蔣介石的畫像就從塵封多年的地方找了出來,莊重地掛上家庭和街道的莊重處。
人們追隨著浩蕩開進的國軍歡呼,戀戀不捨地圍著每個穿制服的政府官員,向他們問好、致意。8年了,“國軍”來了,自己國家的軍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