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人沒有蔣委員長的畫像,甚至從未見過,那心情卻是一樣的。
大連凱達實業有限公司瀋陽分公司離休會計宋長青老人,“八·一五”光復時,在瀋陽南站前“中興和”餡餅鋪當學徒。八路進瀋陽那天,站前廣場人山人海,都去看“咱中國的軍隊”。他把掌櫃的4歲兒子舉在脖子上騎著,在人群中朝前擠。伸著脖子望了半天不見出站,有人說是“老毛子”不讓下車。人們火了,都罵“媽個巴子”:瀋陽是咱中國的,咱中國軍隊來了憑什麼不讓下車?媽個巴子的老毛子還講不講理了?
有人喊“來了”,人群立刻擁動、歡呼起來。看清了,人們突然都有些發愣。那槍,那炮,那歪把子,還有那鋼盔什麼的,沒說的,是繳獲的。可那衣服,怎麼盡是些紫了巴嘰的“二大布衫子”,邋邋遢遢的?有的頭上戴頂戰鬥帽,有的穿件鬼子上衣或褲子,有的乾脆從頭到腳都是鬼子打扮。這是中國軍隊嗎?中國軍隊怎這副樣子呢?
可人們很快又歡呼起來。畢竟是中國軍隊來了——盼了14年哪!
喊些什麼,老人記不清了。有點印象的,是“蔣委員長萬歲”和“毛主席萬歲”。
國民黨進城就大不一樣了。吉普車,汽車,炮車,裝甲車,坦克,清一色美式裝備和美式服裝,有的是卡嘰,有的是從未見過的“羅斯福呢”。人們興高采烈,奔走相告:比小鬼子還闊氣,神氣,這回可是真正的中國軍隊來了!
老人說,當時人們對美國印象可深了。人家有錢,傢伙好,還有原子彈。國民黨是“正牌”,又有美國支援,國民黨肯定能贏。
所有老人都談到當時東北人民的“正統觀念”。這是不難理解的。他們看慣了在這片土地上走馬般廝殺的外國軍隊,和打著各種“官家”旗號的中國軍隊,吃夠了它們的苦頭。他們就像盼望神話中的天兵天將一樣,盼望一支“正牌”的強大的中國軍隊。中國有這樣一支軍隊,各種各樣的“鬼子”就不能在這片土地上橫衝直撞了,天下就太平了。
現在,他覺得是盼到了。
他們不知道,他們很快就將難堪地注視著這些人的醜行了。
而且,他們似乎還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在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從來就是隻有一個“萬歲”的。別人頂了天,也只能是“八千歲”,或“九千歲”。
秀水河子戰鬥同時,獨立旅打下彰武附近的泡子車站,鄭紹華那個班住在一對50多歲的老人家裡。開頭,老兩口挺害怕,好像家裡來了鬼似的。他們幫老人打場,推碾子,挑水,掃院子,一口一個“大爺”、“大娘”,叫得老人心花怒放:天底下哪有幫老百姓幹活的兵呀,你們這些“南蠻子兵”真仁義呀!老太太是滿族,梳著高妝頭,每天晚上在油燈下給大家做鞋,見沒人就跟鄭紹華說悄悄話:孩呀,這八路不是正牌,有什麼出息?再說你們那傢什也不行,不是白搭小命嗎?大爺、大娘這輩子什麼不缺,就缺個兒子……
瞿文清老人講了個嚮導的故事。
3月20日,保衛撫順失利,連夜往外撤,他找了個嚮導。
剛到東北,打不過人家,總往後退。老百姓也不認八路,找嚮導挺困難。後來政治教育講課時,大家還爭論這個問題。有的說咱是八路,應該說服動員,不能來橫的。有的說敵人都快摸到屁股了,他不幹,不動硬的怎麼辦?
這個嚮導倒挺痛快。是個中年人,黑燈瞎火看不出什麼身份,他則把這支由他引路的軍隊當成了國軍。點頭哈腰中不乏至誠,一路上車軲轆話喋喋不休:長官呀,你說說,好不容易把“小鼻子”盼倒了,又來了個什麼“共產黨”。共產黨算什麼東西!共產共妻,走哪吃哪,專門扒鐵路,一群穿“二大布衫子”的“鬍子”!他們也想成氣候?做夢!我說長官哪,我們都擁護蔣委員長,都向著國軍,盼望咱們國軍打勝仗,把這幫共產共妻的“鬍子”打光了,我們老百姓就有好日子過了……
對於國民黨關於共產黨“共產共妻”的宣傳,黑土地的前輩是不難接受的。
傳統觀念告訴他們,凡是扛槍的隊伍,不是正牌,就是“鬍子”。“鬍子”不就打家劫舍、搶男霸女嗎?“鬍子”當然不扒鐵路,可和八路同是共產黨的臊性的“老毛子”,不就把一些鐵路扒了,裝置拆了,運回國去了嗎?
李伯秋的老家在遼陽,“九·一八”事變後出走再未回來。闖關東後戎馬倥傯,遼瀋戰役後才回去一趟。都到這裡候了,一些老人還問他:大侄子,聽說你們那槍呀炮的,都是用大姑娘和“老毛子”換的,這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