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雷動。周恩來握著演唱者洪達琦的手說:“你唱得好!端木蕻良的詞寫得好!賀綠汀的曲子作得更好!”
盧作孚是在嘉陵江上聽到《嘉陵江上》的。“九一八”之後第八個年頭,“七七”之後的第三個年頭,經過當初的大流亡、大敗退,到後來的大撤退,國人心態已於不知不覺間發生鉅變。日本人開仗以來,中國人以江河為名的歌不在一二。同是以江河命名的歌,同樣的年頭,《黃河謠》在延安唱成了《黃河大合唱》;《松花江上》唱成了《嘉陵江上》,悲歌唱成了戰歌。“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可愛的家鄉”唱成了“把我打勝仗的刀槍,放在我生長的地方!”
聽說,譜寫《嘉陵江上》的賀綠汀,曾失足落水於嘉陵江中。地點在由北碚去重慶途中,沙坪壩磁器口堆金石江段。
嘉陵江,像一根牽扯了一千里的細細的長線,從分水嶺秦嶺南坡……流過合川,流過北碚小三峽,流過重慶沙坪壩磁器口。碼頭上,包白布包頭的四川民工鐵抓鉤抓起沿江漂送下來的木料拖向岸邊。
“羅校長對這塊地皮,還滿意吧?”盧作孚與羅家倫由碼頭石階拾級而上。民工哼著號子,扛著剛撈起的木料超越二人。羅校長笑而不答,只抬頭望岸上高處。霧中,臨時建築群中,有青年學生朗朗讀書聲傳來,聽腔調,是一段古文。再向上走幾步,又聽得古文聲被英語朗讀聲取代。那裡是中央大學新校址。“學生們太滿意了。撤回來不過一年,又開課了!對了,同學們委託我來邀請盧先生到中大演講。”
“我怎麼能到大學演講,我不過是一個被人稱作‘小學博士’的人。”盧作孚臉一紅,笑道。
二人正說著,聽得牛叫聲從嘉陵江對岸傳來,聲音莽撞,竟壓過了學生讀書聲。霧中依稀可見,一隻木渡船,兩個剛從梯田小道走下的白布包頭的老農民顫巍巍地趕著牛上了渡船。
二人走進中央大學,不斷有扛木料的民工從他們身邊超越,另有校舍群,在興建中。不同教室中,學生用不同語言朝讀。動物飼養區那邊,雞鴨豬羊叫鬧聲一片。
羅校長說:“連人,帶珍稀動物,凡能撤下來的——好一個‘雞犬不留’!”
一聲牛叫,蓋過所有的動物叫喚。盧作孚想起了當初“中大”南京撤退那一天,兩頭奶牛脖子上的銘牌,他不太熟練地用英語念出:“NW1,NW2……”
羅校長:“體積太大,過重,行動遲緩的動物,中大隻好扔下。那兩頭荷蘭新品種奶牛,或是飼養員趕回家去,或是……宰了。”
牛叫再起,二人這才聽出,這叫聲不是前面飼養區傳出,而是從身後。二人相視一愣,同時感覺到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要發生。
一頭牛從霧中慢條斯理地走來,漸漸看清,它花色分明,正是去年南京中央大學的那頭大奶牛。胸前銘牌猶在,依稀可辨:“NW”……兩個白布包頭的農民,老態龍鍾,步履艱難,相互攙扶著,遠遠跟在牛後。牛來到羅校長、盧作孚面前,站下,報到似的,衝他倆一聲叫。羅校長搶上前,迎住兩個農民,握住二人的手,望著滿面汙垢的兩張臉說:“老鄉!大爺,大娘,謝謝你們。太謝謝了。中大的這頭奶牛,你們是從哪兒找到、趕回來的?”
農民大爺叫一聲:“羅校長!”
大爺身後,大娘叫一聲:“羅校長。”
二老的聲音還是孩子!羅校長愣了:“你們是……”
大爺解開長長的白布包頭,露出一頭少年人黑髮:“羅校長,我是中大餵牛的石柱兒。”
大娘解開長長的白布包頭,露出一頭少女秀髮:“我是跟石柱兒一槽餵牛的莫愁。”
羅校長驚道:“你們,走回家的?”
石柱兒說:“牛也是走回家的。”
盧作孚說:“從首都走到陪都。開著仗呢,兩個娃娃,趕回一頭牛。”
石柱兒委屈地叫喚:“本來是兩頭的!”
莫愁委屈地叫喚:“還有好多小雞小狗!”
石柱兒說:“炸死了。”
莫愁說:“餓死了。”
盧作孚又問:“你們兩個呢,吃啥?”
莫愁小手一指奶牛道:“它吃草。”
羅校長說:“盧叔叔問你。”
莫愁答:“我們吃牛吃過草擠的奶。大奶牛一天擠好多奶……”
石柱兒樂了,“吃不完,我們就賣。賣了錢,做盤纏,趕路。過宜昌那一片荒灘河壩時,有人想買它和它媽媽,大把大把的銀元。”
莫愁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