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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恰也是這樣的小鎮,甚至連彈丸之地都談不上的小鎮,充其量只能說是一粒麥子那樣大的小鎮,它可以徹底摧毀你的內心,讓你在十里之外面對它時,產生自卑和恥辱。我們那個村,距離小鎮差不多隻有十里,但這十里路如同天塹,是兩個世界的分界線。鎮上的人到村上去,說是“下鄉”;村上的人到鎮上去,人家說你“上來了”。我現在回去,倘若開車,只要十幾分鍾就可以到達小鎮了,但在當年,這條路在心裡卻是千里迢迢望不見盡頭的。小鎮之於我,如芒在背。

然而,儘管種種情緒常常在我心中蔓延,但是當爺爺奶奶已經成為古人之後,我已經超脫地看待這個小鎮和它的老街。因為這個小鎮並不屬於我,它有自己的歷史。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在蘇州只要見到鎮上的領導,總要說到這條老街,我希望能夠保護好。我得到的回答讓我心存幻想。我在這邊已經看到太多的老房子、老街道被拆了,我幻想城鎮的改造和城市的改造不一樣。當我現在寫下這篇文字時,這條老街基本廢棄了,石板還在,但雜草更長了;兩邊的老房子要麼被拆,要麼躲在高樓的邊上。這條街幾乎很少有人走過,除了還住在那裡的人家。如果我現在回到那個村莊,坐船去小鎮,已不可能從石板街的水碼頭上岸,那條河也填了。我知道,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坐船了,村莊周圍的河道也已被汙染;即使坐船,也靠不上碼頭了。

融入與隔膜(1)

我帶著一隻木箱、一條被子來到蘇州,在南門汽車站下了車,江蘇師範學院的幾個師兄舉著牌子接走了我這個新生。我坐在大客車裡,從城市的中軸線人民路穿過,晃晃蕩蕩地拐進十梓街。這條並不長的路似乎開了很久,我現在知道這其實是我的心理時間。那天一大早從縣城坐車出發,我對自己要到達的這座城市並無具體的感受,對我生長的村莊之外的任何一座城市只是來自地理書上的概念。在靖江過輪渡時,我第一次看到長江,才意識到我身後的村莊遠了,“蘇州”離我近了。在進了十梓街一號大門後又過了四年,我留在蘇州的學校工作。

蘇州早已不是當年的蘇州,我用過的木箱和被子也早已廢棄,像我這樣的一批“新蘇州人”既“融”也“隔”地在蘇州紮根了。我在故鄉生長了我的身體、血脈、秉性和口音,在蘇州成長了我的思想、知識、能力和文字,我的履歷表和各種簡介中總是會同時出現“東臺”和“蘇州”的字樣。我知道,我部分地融進了這座城市。但我常生隔膜。我最初來蘇州時倒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時看蘇州,是幾個合併的小鎮。在小巷大街,在劇院學堂,在河邊橋畔,在庭院,在澡堂,在郊外,我總能找到青少年故鄉記憶的一部分。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感覺是表層的。我遇到許多老蘇州,他們講述的“蘇州”在我是完全陌生的。

無論是清新還是渾濁,這座城市的空氣裡有我的呼吸,在不同的空間裡有我的聲音。我從這座城市出發,到異域他鄉,不管走多遠,總會再回到這座城市。在我生活的地圖中,蘇州是一箇中心位置,無論是出發還是返程。蘇州歷史和現實的榮耀,即使在我頗為尷尬時也能體會到。比如我到外地演講,忘情時語速很快,聞者會說王教授的蘇州普通話雖然好聽但不好懂。比如我從小就不愛吃辣,招待的主人會說,你們蘇州人喜歡吃甜的,但我們這裡的鍋子也辣。比如,我離開了南方,見面的朋友會說,你這麼高大,長得一點兒不像蘇州人,要不是你的聲音溫和,還以為你是東北人呢。比如,因為你是以文字為生的,人家恭維你時會說你的文章如何好,蘇州這地方自古出才子。我身上的氣息和氣象似乎也從正反兩面闡釋著蘇州:吳儂軟語,美食,白面書生,文化底蘊。這很有趣。這座城市和它的周邊,沒有我先人的墳地,也沒有我家族的發跡或者衰敗的歷史,一個和這座城市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雖然你也愛它,但你總是缺少那種與生懼來的切膚之感。

負笈吳地時,蘇州只有一城,尚無兩翼。

晨練跑步,出了北校門,奔干將路,下相門橋,右拐向南沿著護城河到葑門橋折回十全街,經百步街返南校門。這一圈,幾乎穿越了城鄉之間。在城裡能夠呼吸到鄉間的氣息,在八十年代初幾乎是個普遍的現象,遠不像今天這樣稀奇,非要開著車出門做文化的行旅。那時的青年學子如我們, 也都有現代化的想象,但怎麼也想象不出在東環路之東會崛起一個叫工業園區的地方。如果我們朝南站在人民路,這是古城的左翼。

寒暑假往來蘇州,汽車常跑的路線是彩香路,那時已經有些高樓起來,但仍然雜亂和清冷。在未至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