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們都出來了。只有老四還在那兒。
奶奶去世後的那個凌晨,我和父親,跑到了鎮上的大街上。這個小鎮有兩條街,一條是石板街,那是過去的中心街道;一條就是大家叫習慣了的“大街”,那是現在的中心街道。我和父親坐在大街上一家鋪子的臺階上,背後不遠處就是我前面說的那條女廟巷。我們父子悲傷不已,相對無言。天已經大亮了,我對父親說,去看看那條老街,石板街。
我長期以來對爺爺奶奶生活過的小鎮沒有什麼好感。因為它曾經是我們家族生活的一部分,而後又從這裡遷徙到鄉村,這雖然並非我的親歷,但與這個小鎮相關的歷史始終是拖在我身後的背影。在一九八一年從這個小鎮辦好糧油與戶口轉移的手續後,我幾乎沒有再走進這個小鎮的中心地帶,也就是大街和石板街。八十年代中期以後,原來在小鎮邊緣的中學,此時已經成為中心,在它的東邊,新的居民點、辦公樓、商場等建築讓我讀書時出了東門就面對的農田不斷東移。站在中學東門的馬路上,視野所及,已經不見莊稼。我如果從鎮上路過,通常是走中學東門的馬路,而不會深入到鎮上的老街。
當我在清晨聽到店鋪開門的聲音,看到小販挑著菜籃子來到大街時, 我對石板街的記憶被目下的市井氣象喚醒。在一九八一年夏天從那條石板街踏過後,我再也沒有和它相遇。這條老街留給我的不僅是小鎮當年遠非鄉村可比的繁榮景象,它呈現出的是和我的村莊生活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而且特別重要的是,這條長長的石板街是明清兩朝在這個小鎮的依存,街道兩旁的青磚黑瓦房至少也是晚清時期的建築。這條老街幾乎集中了小鎮的全部商業網點,臨街的門面房是商鋪,裡面則是居所。一九八三年,我在王府井大街走過時,就想到這條老街,我們小鎮的“王府井”。而現在,小街比以前冷落多了,儘管還有一些商鋪,但我以前熟悉的那些小店基本關門了。在這條老街上的文化站也已經鎖了大門,我站在我原先站過的位置上,透過門縫,裡面黑暗一片。石板街西端的水碼頭也已廢棄,我站在碼頭東顧,唯一讓我覺得熟悉的是街道兩旁的房子都還在。石板街,這個小鎮的象徵,看來岌岌可危了。
我的曾祖父、爺爺奶奶,我的父親和我,少年時都從這條街走過,和這個小鎮
上的人以及周圍鄉村的人一樣。所有的足跡早已被風吹雨打去,這條老街和兩旁的房子,卻一如既往地躺在那兒,立在那兒。但現在,石板之間的縫隙長出了雜草。我不知道,這條街還能存在多久。
對小鎮和老街的複雜感情瀰漫在我的非學術寫作之中。我在一篇虛構的文字中說:
我抱著皮大衣坐在大會堂門前的臺階上,大衣有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我把它貼在臉上,已經嗅不到老爹的氣息,但陽光照耀下的皮毛大衣還是呈現了往昔家族的小康氣象。中午過後的陽光終於有些暖意,但水泥臺階依然冰涼。我走下臺階,蕩回石板街。我穿起了老爹的皮毛大衣,往老屋那頭走去。這個街上沒有人認識我,那幾個和奶奶打招呼的老人,當年或許也就是在我這個年紀看到我老爹穿著這件皮毛大衣從這條街上走過。他們早就沒有理由想我老爹了。即使是我這個曾孫,也正在逐漸失去對祖先的記憶。我記不清我第一次走進時堰鎮祖居的時間,在我模糊的記憶中,它留給我的感覺如同我走進生產隊場頭下的地道,潮溼、陰冷,讓人透不過氣來。我無法想象我的曾祖父就在這裡有滋有味地過著他的油店老闆生活。在我祖居的隔壁,就是著名地理學家許先生的故居,那棟房子現在已經成了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成了我的母校中學掛牌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它是一樣的潮溼和陰冷。我猜想,那位比我祖父還高出一輩的許先生,他最終成為一個水利學家,甚至與他想告別這裡的潮溼和陰冷有關。
這是虛構中的寫實。我在這篇未刊的文字中還說:我只是覺得,對我這樣的一個鄉村少年來說,小鎮就是我的文明背景。其實也不只是我,我的長輩們大致也是這樣的,小鎮就是一個文化中心、政治中心和商業中心。城市或者都市離我們太遠,那些地方給我的感覺是個人在麥田裡揀麥穗時,突然有飛機從田野的上空掠過,轉眼即逝。而小鎮不同,小鎮就像你的一個遠房親戚,它雖然和你可能只是點頭之交,但不管怎麼說,你能夠從心中的譜系中找到自己與它的關係。在我們這些孩子長大的過程中,小鎮刺激了我們所有的慾望,包括繁華、權力、身份和女人。做文學的人,做社會學的人,常常說到城鄉衝突,其實疏忽了在城鄉之間還有另外一個地帶,小鎮。但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