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一個夜晚,被紅衛兵像牲口一樣牽出門的,一去之後便再無音訊。她整整找了三年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好端端的一個人就像空氣一樣蒸發了。多年以後,年邁的母親談起這離奇之夜,還一臉的茫然和驚恐,彷彿那群紅衛兵壓根兒就不是人,而是閻王派來的嘍囉,直接把父親帶到了地下。
而那時段小若才四歲,依稀記得父親在油燈下佝僂著背,艱難地邁過門檻,回頭時卻衝他一笑。母親流著淚,哄他說爸爸一會兒就回來。三十多年來,他像榨油一樣在腦子裡逼問著,甚至一次次試著將這些片段帶進夢中,去拼貼,去復原。他多希望夢是可以點播或設計的,那樣他就可以跟著父親去親歷慘烈的人生和謎樣的結局。沒準兒,父親還可以化險為夷。
陽光掠過層層松柏打在墓碑上,閃著古鏡般的幽光。段小若長跪不起,淚水一滴滴澆下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淒涼過,感到自己就像一個棄兒。父親死了,一生找不到磕頭的地方。恩重如山的伯父去了,未能見最後一面,奉安八寶山,也竟然毫不知情。
想到這,他又開始喃喃自語:“伯父,我不知道,當初離開您和勝男到底是對是錯。我知道,肯定傷了您和她的心。但你們並沒有阻止我,反倒鼓勵我,幫助我,這才是我最不敢面對的。多年來,我一直在逃避。自從離開紐約,我就疏於跟你們聯絡,一方面怕打擾勝男新的生活;另一方面您有了好女婿,我也不配再佔有您的愛。但在我內心,您永遠是我的伯父。您去了,勝男沒有在第一時間通知我。上次您回到大陸,我還是從朋友那裡得知的訊息……也許,勝男還在怪我。也許,經過時間的淘洗,我已經變得不太重要……”
他閉著眼,抽泣著,四周一片靜默。整個八寶山彷彿都在傾聽,在為他的過去默哀。
忽然,背後響起“嚓嚓”聲。他睜開眼,一道影子長長地投過來,衣袂飄飄,在墓碑上晃動著。
會是誰?他轉過頭去,只見一人手捧鮮花迎風而立,頭髮被輕輕揚起。
是她,肖勝男!那一刻,他驚呆了!
“是你?”他緩緩站起來,“你,回來了?”
“……”
“怎麼不說一聲?”
“你不是來了嗎?”
“這樣說,你知道我要來?是你讓他們告訴我的?”
“……”
他看了看旁邊:“你還好嗎?”
“……”
風輕輕吹著,寒氣直灌心底。她理了理頭髮,白皙的臉上顯出憔悴。
她老了!幾年不見,老了十歲。
“勝男……”他伸出手,想捧捧那張曾讀過無數次的臉。
她別開臉,向前一步,躬身將鮮花放在墓前,然後默默地看著。
彼此無語,風也開始沉默。
段小若感到,眼前這個女人,正在經歷的人生變故,不只是父親的離去。他小心地問道:“安迪沒回來?”
她搖搖頭。
他早就聽說,她與安迪的婚姻並不美滿。安迪大她近二十歲,又長年在世界各地穿梭,聚少離多,沒有孩子,關係難免荒蕪。而聲名顯赫、全身“美利堅”的他又喜歡在各大洲搞點豔遇,有時還忍不住向她講述一下獵豔之樂。她雖已入美十多年,但骨子裡還是個傳統的東方女性。當最初的仰慕漸漸消失,理解、忍耐就變成了厭惡、惱怒……對於這些,段小若從來不好相問。現在,他又能說些什麼?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第七章 秘密武器(9)
往事群山一樣真實,又風一樣飄忽。他們有很多話要說,但始終沉默不語,彷彿那兩捧鮮花在代替他們秘密地交談。
“勝男,我們走吧。”段小若拉住她的手,用了用力,彷彿是要將她從幽暗之境拖向光明與歡樂。
路虎越野車在山路上賓士,點點紅葉在蒼柏間跳躍閃爍。
“勝男,你不會還怨著我吧?”段小若故作輕鬆地說。
“你說呢?”
“有些事情,我始終不明白。”他搖了搖頭,“你說,我媽聽說咱們戀愛了,怎麼就不高興?我們也算青梅竹馬吧。”
“可能看不上我吧。”
“怎麼會?就說咱高攀不上呢。”
“……”
他們語無倫次地說著話。
整整一天,他們都在一起。從故宮到香山,從長安街到後海,車子漫無目的地且行且止。直到夜色漸深,橫亙在他們中間的謎團才慢慢解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