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覺慧憤恨地答道。“我們的祖父是紳士,我們的父親是紳士,所以我們也應該是紳士嗎?”他閉了口,似乎等著哥哥的回答。
覺民起初不過是跟弟弟開玩笑,這時看見覺慧真正動了氣,想找話安慰他,但是一時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琴在旁邊也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
“夠了,這種生活我過得夠了,”覺慧又接下去說。他愈往下說,愈激動,臉都掙紅了:“大哥為什麼要常常長吁短嘆?不是因為過不了這種紳士的生活:受不了這種紳士家庭中間的閒氣嗎?這是你們都曉得的……我們這個大家庭,還不曾到五世同堂,不過四代人,就弄成了這個樣子。明明是一家人,然而沒有一天不在明爭暗鬥。其實不過是爭點家產!……”他說到這裡氣得更厲害,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覺得有許多話要說,一時卻說不出來。事實上使他動氣的,並不是他的哥哥。還有一個另外的原因。這就是那張帶著順受表情的少女的面龐。他覺得他同她本來是可以接近的。可是不幸在他們中間立了一堵無形的高牆,就是這個紳士的家庭,它使他不能夠得到他所要的東西,所以他更恨它。
覺民望著弟弟的發紅的臉和兩隻光芒四射的眼睛。他走過去握著弟弟的手,又拍拍弟弟的肩膀,感動地說:“我不該跟你開玩笑。你是對的。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們弟兄兩個永遠在一起。……”他還不知道覺慧的腦子裡另有一張少女的面龐。
覺慧聽見哥哥的這些話,他的怒氣馬上消失了,他只是默默地點著頭。
琴也站起來,激動地說:“三表弟,我也不該笑你,我也要同你們永遠在一起。我更應該奮鬥,我的處境比你們的更困難。”
他們兩個都掉頭去看她,她那雙美麗的大眼裡射出來一股憂鬱的光。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她的眼裡盪漾。她平日的活潑的姿態看不見了,沉思的、陰鬱的臉部表情表示出她的內心的激鬥。他們第一次看見她的這種表情,馬上就明白了是什麼東西在苦惱她。她說得不錯,她的處境比他們的更困難。她的憂愁時的面容因為不常見,所以比平日歡樂時的姿態更動人。這時他們有了一種願望,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只為著使這個少女的希望早日實現。但這願望是空泛的,他們並沒有什麼具體的辦法,他們只覺得這是他們的義務。
他們把自己的苦惱完全忘掉了,他們所想的只是琴的事。後來覺民開口了:“琴妹,不要緊。我們會替你設法。你只管放心。我平日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的話。你該記得我們從前要進學堂,爺爺起初不是極端反對嗎?後來到底是我們勝利了。”
琴向後退了兩三步,一隻手撐在寫字檯上面,一隻手摸著額角,身子就靠著寫字檯。她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呆呆地望著他們。
“琴姐,二哥的話不錯,你只管放心好了,”覺慧也懇切地對琴說;“你只管好好地預備功課。多多補習英文。只要考進了‘外專’,別的問題,總有法解決。”
琴輕輕地挑了挑髮鬢,微微一笑,但是還帶了點焦慮地說:“我希望能夠如此。媽是不成問題的。她一定會答應我。只怕婆會反對。還有親戚們也會說閒話。就是你們家裡,除了你們兩個,別的人也會反對的。”
“這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你讀書是你自己的事,況且你又不是我們家裡的人!”覺慧半驚訝半憤怒地說。
“你們不知道為了我進一女師,媽受到了不少的閒氣。親戚們都說,這樣大的姑娘天天在街上走,給人家看見像什麼樣子,簡直失了大家的閨範。五舅母去年就當面笑過我一次。我一點也不覺得什麼。然而媽卻苦了。媽的思想完全是舊式的,雖然比另外一般人高明一點,但也高明不了多少。媽愛我,所以肯把責任擔在自己的肩上,不顧一般親戚的閒言閒語。這並不是因為她相信進學堂是對的。……進學堂已經夠了,還要進男學堂,同男學生一起上課!你們想,我們的親戚中間有哪個敢說這件事是對的?”琴愈說下去愈激動,伸直身子,兩眼發出光芒,射在覺民的臉上,似乎要從他那裡找到一個回答。
“大哥是不會反對的,”覺民無心地說出了這句話。
“加上他一個人又有什麼用處?大舅母就會反對。而且四舅母、五舅母又有說閒話的資料了,”琴接著說。
“管她們說什麼!”覺慧介面道,“她們一天吃飽飯,閒得沒有事做,當然只有說東家長西家短。即使你沒有做什麼事,她們也會給你捏造一點出來。總之,我們沒法堵住她們的嘴,橫豎該給她們取笑,讓她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