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別想搞清他有多少是貸款,多少是集資,多少是明天進來的錢昨天已經花出去了。貴賓廳內冷得奢侈,曉鷗額上和鼻尖卻沁出汗來。段的八十萬贏了的話,曉鷗在臺面下就得賠給他兩輛寶馬740。她不是因為即將輸錢不安,是因為此人幹得太漂亮了,像是早就算好路數,來給她和賭場下套的。
比黑桃五更沒表情的女荷倌翻出一個八點。好牌,想好過她必須是九點。段凱文盯著那個八點至少盯了十秒鐘。曉鷗慢慢轉過身,但剛轉過身就忘了自己轉身要去幹什麼,於是她又轉過來,發現臺子兩邊的人都一動不動,跟她轉身前毫無變化,還是那個方塊八仰面朝天躺著,其他的牌仍然揹著脊樑。沒有人出聲,那個拖拉麵條的禿頂改為拖拉蔬菜。粵菜可惡之處是從來不把蔬菜切斷,所以讓禿頂的壞吃相汙染視覺也汙染聽覺。而這呼啦呼啦的油水加口水的聲音絲毫不打擾段凱文。
女荷倌的蠟黃臉偏倚一下。她的不耐煩表示得很微妙。
這也不打擾段總。曉鷗看著段總的側面,一根通天鼻樑插在兩邊被地心引力拉得微微下墜的臉蛋之間,相當不錯了,十幾億掙下來,無數小三兒穿梭過來,只在這面相上留下這一絲兒腐敗模樣。
段凱文右手一抬,掌心朝上,荷倌等了近一分鐘,現在欣然翻開她面前的第二張牌。一張黑桃J。荷倌那方面好運到頭了:八點。段總這一方要用最高點數九點贏下這一局。他以出人意料的痛快手勢翻開第一張牌:紅桃Q。
什麼兆頭?
不知為什麼。他扭頭看著曉鷗。曉鷗不知自己是否正確演出了他無聲的詞彙:來,坐在我身邊。曉鷗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見他捏起牌的一角,一點點往外捻翻,像是把它見不得人的面目一分一毫地揭露。旁邊圍了八九個看客,此刻都在起鬨:〃四邊!四邊!〃至少是九點。段總押的是〃閒〃,真是〃四邊〃都出來的話,曉鷗那幾千萬家產就要出現二百四十萬的虧空。而此刻她忘了自己跟賭場是一條戰壕,必須與段凱文你死我活;他的一敗塗地提供她和賭場(包括眼前的女荷倌)衣食住行。她心裡卻有種焦渴;快翻出〃四邊〃來吧,快贏吧!
段凱文的手短粗有力,仍在一點點揭示那薄薄的紙牌包藏的秘密。翻了牌的這一側,又把牌調過頭,翻那一側,因為從這一側看,像是〃四邊〃了,紙牌在他的手下備受蹂躪,從通體光潤到筋斷骨折。漸漸地,紙牌暗藏的嘴臉全部顯露了,周圍一圈人大聲喝彩,緊接著出來幾個追悔的事後諸葛亮:〃我就知道是四邊!〃〃剛才想跟著押一注,一念之差沒押!〃〃媽的!〃
四川話,東北話,河南話……誰都聽得懂誰。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發財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躺在臺子上的是蒼老的梅花九,佈滿皺紋,鞠躬盡瘁。段凱文收回兩隻手,在褲腿上抹了抹。這回他沒轉過頭來向曉鷗微笑,表示不好意思,因為硬從她手裡奪得了一筆鉅款。剛才那一注她在臺面下給他拖進去二百四十萬,全沒了,加上前面輸的兩注,一共三百三十萬。怪不得他臉都不敢轉,是不好意思表達他的不好意思。才半小時不到他就劫走她三百三十萬,而她又有幾個三百三十萬來讓人劫?她對他所有的好感頓時沒了,搶走她三百三十萬的人只能是兇殘的敵人。本來就是敵人,一旦玩起〃拖〃來,她就從中介成了他的對手。她為剛才那個叛賣自己、胡亂多情的梅曉鷗發臊。
十年的疊碼囡營生陶冶出她的風度,你不理我我理你:〃段總好手氣!你先玩著,我去打個電話,看航空公司是不是取消了劉副司長那班飛機。〃
他向她做了個微小的手勢,請她自便。
她當然不是去打聽航班,她開啟手機撥通了老貓、阿樂,說她有一份貨,自己吃不下來,願意分給他倆各三分之一。貨就是段凱文。在媽閣賭界,找同行分吃貨就是分擔風險。
老貓是精怪,馬上斷定這貨已經贏了,贏了的貨曉鷗分給他們就是眼下的虧空。曉鷗馬上說這貨前面的輸贏歸她自己,分吃從她和老貓、阿樂簽了合同開始,公平了吧?十多分鐘後,西服革履的老貓和阿樂到達金沙大堂,盟國代表簽訂瓜分世界的條約似的。老貓拿出規範合同,三人速速簽名。老貓和阿樂都是這行裡的油子,知道頭三把大贏的客戶只要屁股穩,坐得住,後來十有八九會大輸。所以他們各認下三分之一的貨跟曉鷗分吃。好,現在臺面下是三個戰段凱文一人。
等她回到廳裡,段凱文輸了一注。她的虧空小了一百來萬。段抬起頭,看見她回來了,由衷的盼望就在他的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