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走我就輸!〃
〃輸得不多吧?〃其實她掃一眼剩在桌上的籌碼,心算結果就出來了。一百一十萬從剛才飛速築高的籌碼城堡裡出去了。
〃不多,一百來萬。不準走了啊!〃他拉了拉她的手。
他把她也當成那無數蠢女人中的一個。她在他身邊坐下來,抬起頭,看見女荷倌一晃發了福、國字形的大臉蛋,稜角渾圓,如同一張被人玩太久的紙牌,直角磨去,在方形和圓形間模稜兩可。胖荷倌比剛才的瘦荷倌有看頭,臉上帶情緒,段凱文輸一把,她那冰凍一層的漠然便碎裂一次,露出竊喜。
現在段凱文有了兩個玩伴,剛才吃麵條的禿頭和一個面色土灰的男子挪到這張臺來了,各踞一方,圍攻胖荷倌。這兩人是段的勝利招來的,他們認為段殺出一條光明坦途,他們可以順著走一程。段推上五十萬的注,此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推出十萬碼子,都跟段押在莊上。
曉鷗突然發現胖荷倌的兩撇眉毛濃厚得不近人情,眼睛像蓬亂的草簷下點著的燈,再亮都昏暗。這眉毛可不好,比男人還男人,非剋死你不可。胖荷倌手一動,一道綠彩,原來她戴了個成色不差的翠鐲。一對如此的眉毛和一隻這般的翠鐲,看起來像在抬槓。媽閣有不少葡萄牙人的混血兒,這位荷倌混得比較亂。戴鐲的手將牌發到段凱文面前。段又朝她做了個〃你先請〃的動作。胖荷倌大大方方翻開牌,一個是紅桃五,一個是梅花十,兩張牌相加,九為最大,過九為零,因此這兩張牌加起來,只有紅桃五算點數,僅為胖荷官積了五分。非常平庸的手氣。
段凱文右手拇指和食指數鈔那樣捻動:一個角捻出來,半張牌再捻出來,接下去他把牌輕輕一擲:黑桃三,第二張方塊九。他得分是兩點。
曉鷗心想:剛才那幾手牌,輸贏都漂亮,這時怎麼了?
莊家、閒家各要一張牌。吃麵條的一肚子麵條全冷了,土灰臉的膝蓋上下顛顫。曉鷗喝了一口水。似乎是她喝水提醒了段,他側臉看她一眼,看出她渾身有點軟,勸慰地笑笑。他把手伸向荷倌:翻牌吧。荷倌翻出個梅花二,加上前兩張牌的點數,她現在是七點,贏的機會不小。
段凱文把脊背朝天的牌摩挲著。右手拇指摳起牌的一角,捻出一個紅桃,順著捻下去,三個紅桃出來了。觀戰的人開始進入角色,吆喝著讓他〃吹!吹!……〃假如牌面是八點,他必須把那多餘的一個點〃吹〃下去,不然點數過剩,就爆了。一上賭檯,人人都是蒙古症兒童,幼稚可愛,牌上那命定的點數在他們出世前都寫好了,是能吹得掉的嗎?
而這個清華畢業的成功企業家真鼓起微微下墜的腮幫吹起氣來,他那樣認真而愚蠢,估計最傾心他的女人都羞於相認。梅曉鷗把目光轉開,他愚得她也跟著害臊。
這時門口響起一個大嗓門:〃段總來了嗎?〃
老劉到了。颱風沒把飛機刮翻,老劉拎著好乾部下基層的黑皮包從門口進來。
〃哎喲段總,怎麼樣?〃
段凱文此刻因為吹牌半斜著身,一側腮幫幾乎貼在臺子邊沿,這是一個派頭不凡的中年男人很醜的姿態。他的目光越過曉鷗的肩膀,看了老劉一眼。誰讓段總看這麼一眼,就明白自己被看得糞土不如。那一眼可以殺你;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趣不識相不合時宜的東西,你還不去死?
曉鷗明白,最虔誠的賭徒迷信一切細節,一切徵候,什麼東西、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出現,都不是偶然,都暗暗循著一個巨大主宰的支配。老劉就是這巨大主宰送來的喪門星,比胖荷倌還於他不利。所以他放棄一般把摳哧半晌的牌一拋。牌面上是紅桃八,多餘一個點。剛才那麼吹,都沒吹掉。兩張有效的牌加在一起點數為十,等於零。
輸了。
吃麵條的和土灰臉站起,走開了。
老劉這會曉得厲害了。他在心裡回放段凱文盯他的那一眼,刀一樣的目光。不對,光輻射一般的目光。從科員到科長再一級級爬到副司長地位的老劉幾十年在心裡編輯了一整套各種眼色的光譜大集,什麼眼色他都有詳細註釋。對這個腰纏萬貫的段總,老劉看得比上級還上級,因此他先溜到賭廳門外段總那具有超強殺傷力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安全地帶,再研究那眼色的意味,越研究越害怕:他今晚真把段總惹了。段總那一瞥目光可以解讀為:操,老天真有眼,怎麼沒把你的飛機刮到海里?!
梅曉鷗反正是讀懂段總眼色的。曉鷗能解讀賭徒的各種眼色。這時候最好什麼也不說,一動都別動,讓段總專注反省或認輸。段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