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馮相華來到父親跟前。馮子材指著張之洞和劉勉勤說:“快來參拜二位大人老爺。”又對兒子說:“你先牽著牛快點回家,好好準備一下,我就來。”
馮相華向張、劉各鞠了一躬,張之洞見馮相華精壯麻利,心裡想:果然虎父無犬子。
馮子材將手中的繩索交給兒子。
張之洞真誠地對馮子材說:“老將軍為國家立過許多大功勞,而今年事已高,應該在家享享清福,何苦還要親自牽牛扶犁,做這等艱苦力田之事。”
馮子材爽朗地笑了兩聲說:“兒孫和鄉親們也都對我這樣說,按理應該這樣,家裡既不缺勞力,也不缺錢用,還要我這老頭子下田做什麼?不瞞大帥,我是一世勞動慣了,早年下的是力氣活,軍中二三十年,不是打仗,就是操練,沒有一天休閒過,養成習慣了,非動不可。一天不動,這渾身筋骨就酸脹。我下田,說是做農活,其實是活動筋骨,圖個自己舒暢。”說罷又哈哈大笑,大家也都開心地與馮子材一起笑。桑治平想起那年去解州拜訪閻敬銘,一樣地做過大事業,一樣地處過高位,一樣地離開權要退下隱居,打發日子的方式卻迥然不同。他對眼前這個開朗爽快的小老頭立即生髮親近之感來。
“大帥,你從廣州到荔枝灣這個偏遠的海邊來看我,叫我如何擔當得起!”
馮子材的話,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而是發自內心的感慨。
六十八年前,馮子材出生在這裡一個半農半漁的家庭。家裡苦,他從小沒有讀過一天書,但天生聰明機靈,學什麼會什麼,而且比別人都幹得好。他種田,是一個好莊稼漢,打魚,是一個能幹的漁民。二十多歲時投軍,做了一名綠營士兵。憑著勇敢和機智,他一步一步地從最低階的武官升了上來,職位迫使他不能不識字。識字讀書之後,他才明白,原來書裡有許多智慧,那些自己用多年的摸索,用血和汗換來的見識,前人早已將它記錄在書上了。馮子材後悔讀書太晚,也因此對有學問的人十分尊敬。
三年前,他卸下貴州提督的要職,回到荔枝灣安度晚年。表面看起來,他已不過問世事,但多年的高階武官養成了他關心天下大事的習慣。他知道越南的戰事,也知道新來的兩廣總督便是大名鼎鼎的名士張之洞。馮子材對張之洞很敬重。一敬重他的探花出身。三年一次的進士考試,全國十八行省,有多少異才俊秀,此人居然可以名列鼎甲,不由得馮子材不佩服。二是敬重他的清流名望。十多年來張之洞的一系列奏疏名動海內,身處軍界要職的馮子材還能不知?他常常讀登載在邸報上的張之洞的奏疏,並要手下的文案和兒孫們認真閱讀,視之為文章範本。
這樣一個巍科清望、令他敬重已久的總督大人,親自來到這個荒寂得幾乎無人知曉的海邊小山谷來看望他,豈不令他感激,令他興奮!
“應該,應該。”張之洞高興地說,“您是大英雄,二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年輕舉子的時候,便已聞您的大名,景仰您的功業,只是沒有機會拜訪您,這次來到兩廣,是朝廷送我這個好機會,我怎能放棄!”
“大帥言重了。”馮子材咧開嘴大笑起來。桑治平在一旁看著,心裡想:此人年近古稀,然笑起來卻不乏孩童的天真,看來是一個胸襟光霽、克享遐齡的老人。
兩榜出身的劉勉勤也一路走一路思量:這樣一個矮矮小小單單薄薄的老頭子,竟是一個戎馬終生軍功卓著的帶兵將領,真是怪事!眼前的荷笠老者和想象中的綠營提督,怎麼也對不上號,合不了榫。他甚至有點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假冒者?
馮子材帶著大家很快便到了自家門口。比起廣州城裡大商巨賈的住宅來,馮家的府第固然粗樸簡陋,但在鄉間山裡,卻是名副其實的高門大宅。穿過一座三層樓高的木石牌坊,便算正式進了馮府。這裡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分佈著二三十間房子,全是馮子材和他的兒孫們及家裡的男工女僕所住的房屋。眾人在馮子材導引下踏進一間大廳堂。廳堂寬敞明亮,擺著一色的仿明紅木傢俱,正中供奉著一尊陶瓷關帝全身像,兩旁站著他的兒子關興和護刀將軍周倉。三尊陶像面前香菸繚繞,鮮果滿碟,給廳堂增加一份濃厚的兵家氣氛。
第八章 諒山大捷(13)
剛一落座,便立刻有幾個僕人上來沏茶,擺糕點,馮子材向大家告辭一會。片刻光景,再出廳堂的老將軍身穿一套黑亮的香雲衫,腳踏一雙泰西黑皮拖鞋,腰桿挺拔,精神抖擻。頭上的白髮和渾身的黑裝對比分明,益發顯得老英雄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氣概。張之洞和桑治平都在心裡暗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