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5部分

鄉,葬在老房子後山坡外公的墳旁。之後,母親再也未夢見外婆。家鄉來重慶的人說,外婆的墳前一下雨,總生出一片地木耳,黑黑的,在有月亮的夜裡去摘,回家不洗就能吃,不沾沙土。

3

未到晚年,母親的眼睛就總是不乾淨,每隔一會兒就得用手絹擦,不然,就被綠綠的沾液堵住眼角,又痛又癢。“這是懷孩子時惹上的,”她對我們說,“不管有天大的事發生,在懷孕時,別哭,別象我,落上這種病醫都醫不好。”

我現在明白了,母親是指她懷孕時,去探監,路上哭得太傷心。

大姐不太相信母親敢去監獄探望。在這件事上,大姐對母親的懷疑或許真有道理,她做女兒的,對這點應當最敏感。

“你父親就這麼死啦?”我拉著大姐的手,這個男人,與我沒有太大相干,卻讓我心裡一陣難過。我與大姐握在一起的手,從來沒這麼緊。

不料過了一會兒,大姐猛地蹦出一句叫我莫名其妙的話:“他就那樣死,就好了。”

她挑了塊石頭坐下,背對著江面,不待我問,就說起來。

那是一個星期天,許久沒有走船的父親的訊息,母親抱著三歲的三哥,帶著大姐過江去輪船公司打聽。走到朝天門,母親換了下手,把三哥抱在右手邊。港口旁的一大坡人和車相混的馬路,不下雨也陡而滑。心事重重的母親沒注意一輛板車急滑而下,等她發現,板車已近在咫尺,她抱緊三哥往路沿一讓,朝嚇呆的大姐喊:“跑開呀!快點跑開!”她閉上眼睛,大姐不被撞死,也會被撞個大傷,那板車翻掉,拉板車的男人不死也會受重傷。但板車奇蹟般剎住了,雙方都嚇了個半死,一張口,卻都楞住了。

是袍哥頭的舅爺,他直呼母親的姓名,連連叫道:“是你啊,你們母女倆讓我找得好苦!”他雙鬢已開始發白,袖子和褲腿挽著,穿著一雙沾滿泥灰的膠鞋。

這個場面很戲劇性,但大姐的生平多一分少一分巧合已無關要旨。總之,母親知道了袍哥頭並未死,未處決他,他陪了殺場,嚇了個尿滾尿流,答應交待。他全招了,吐出了他所知道的全部關係。交待交待,就痛恨起國民黨來了,他那麼拚了性命,也不過是一個被玩於股掌的小卒。他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命運:小卒就是被棄在前沿的,當犧牲品給收拾掉。為啥子不吐,吐個痛快?

他呆在牢裡,一點也沒內疚。由於他的坦白,受他牽連的人全部抓獲,他以為自己會被許諾的那樣,放出來。沒過多久,他就明白自己上當了,不僅未放他,而且還要他繼續交待。

“我已交待完了,”他掏心捶胸地說。

“沒有,你還得老老實實全部招出來。”

他聽到這話還是不明白,他的確不明白共產黨的政策。

他先被關在緊靠著白公館的一幢房子裡。白公館和渣滓洞,是國民黨關押黨內反對派人士和共產黨地下人員的兩所監牢,1943年建立的收集情報培訓特工的中美合作所就設在那兒。解放後這地方作為活教材:這是美帝國主義對中國人民犯下的滔天罪惡!這是國民黨蔣匪幫屠殺我們烈士的鐵證!每年的11。27死難日,烈士墓前都有成群結隊的少先隊員,為他們胸前的鮮豔的五星紅旗握緊拳頭,誓言錚錚。這地方的烈士名單經常改變,文化大革命翻出不少烈士原來是叛徒,民主黨派的人不算烈士,後來說沒有叛徒,全是烈士,審查死人比活人還難。取材於此的小說《紅巖》的作者,最大的英雄,文革中被說是叛徒,他跳樓自殺,頭顱著地,當即死亡。砸在地面上的一隻眼睛緊閉,另外半邊臉上的一隻眼睛撐大了一倍,幾乎蹦出眼眶,是我從小看到的死人照片中最恐懼的一張。

袍哥頭一到這地方,肯定也明白了,歷史最樂於開玩笑,監獄總是輪流坐。白天被槍逼著去挖煤幹苦力,只有夜裡才想到命運顛來倒去。他不能容忍自己當初的招供,既不符合袍哥的江湖規距,也不符合他做人的準則,他一開始後悔,就明白一切都晚了。

4

但是母親不可能再去探過袍哥頭子,因為很快他就被移到南岸的孫家花園——關押重犯的省二監獄。

在朝天門碰見舅爺,使母親和久未有聯絡的舅爺家有了往來,災荒年快結束時,母親才讓大姐去認舅爺一家,當時她在衛校讀書。袍哥頭後來娶了那個姑娘,生了一女一兒,和袍哥頭的弟弟一家在1949年前到重慶。大姐管那女人叫二媽,管袍哥頭的弟弟叫力光麼爸。他們住的吊腳樓爛朽,從樓板的漏縫中能看見輕緩流動著的嘉陵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