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5部分

後悔。

母親得到口信已晚了好幾個月,袍哥頭早被綁赴刑常那天是大鎮壓,據說,赴刑場的途中死刑犯們在車上暴動,一群死囚跳車亡命沿街奔逃,手提機槍只能就地掃射。

擁擠的船艙裡十分悶熱,母親抹去臉上的淚珠,定了定神。她早就不應當為這個男人哭了,可還是沒能止祝船舷外洶湧的江水,一浪一浪,搖晃著她的身體。

還是多年前,有一次母親和袍哥頭子在街上坐人力車,遇到敲敲打打長長的隊伍,扎斷了街口。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孫舉著哭喪棒在前頭,棺木後面,身穿素衣的人抬著紙糊的轎、馬,抬著綢緞制的禮服、官服,薄絲絹掛在靈幡上。奏樂嗚炮,燈綵搖紅。

他對正觀望出殯得發楞的母親說,別羨慕別人,等你媽百年後,我一定為她大辦,請和尚道士作法事,超度亡魂,擇吉日吉地下葬,祖墳風水好,後人才會發跡。他摸準了母親想對鄉下的外婆盡孝的心事,這一招很準,她是心領了。

外婆死在重慶,死在母親家裡。鄉下大舅二舅砍了竹子,做了滑桿,把病倒的外婆往重慶抬,靠張嘴問路和半乞討,走走停停,走了四天三夜,好不容易捱到重慶的江北,搭乘船才過了江到南岸。母親一見他們就哭了,說,為啥子不寫信來?我就是借錢也要讓你們坐船來!兩個舅舅頭上按照鄉下走親戚習俗,纏了根洗白淨的布,都成灰色了。院子裡的人說,是抬來一個死人,頭上纏的啥子裹屍布?兩個舅舅急著要回去。母親湊了二十元路費,叫他們坐船。

大舅說不坐船,二妹,你這些錢我們回去能做大事。

母親送外婆上醫院,醫生說治不好。母親去抓草藥熬,那段時間我家的房子裡全是草藥味。外婆臉和身體瘦得只剩下一把,肚子裡全是蟲,拉下的蟲象花電線一樣顏色,扁的。外婆按住肚子縮在床上,睡也不是坐也不是。只過了一個冬,小年剛過,大年未過,直到那個寒冷的半夜,外婆一聲尖銳的呻吟後,就痛昏死在家裡尿罐上。母親把外婆扶上床,外婆醒過來說的唯一的話,就是要求她把還在鄉下捱餓最小的弟弟弄到重慶來,讓他有口飯吃,讓他識幾個字。看著母親點頭,外婆才嚥了氣。

1953年外婆死的那天,母親打來一盆溫熱的水,用毛巾給外婆擦臉、脖脛和身子,把外婆冰冷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外婆穿著母親手縫的衣鞋停在一塊舊木板上,在堂屋緊靠我家房門邊。沒有人號陶大哭,沒有請人來做道場,沒有花圈祭帳,也沒設靈堂,一盞燈芯草點的菜油燈,一閃一閃照到天亮。外婆被草草埋葬在三塊石山坳的野墳堆中。

一年後母親的小弟弟從忠縣鄉下拿著地址,一人問路來到重慶。這個十一歲的少年到我家時,穿件老藍布長衣,一條爛褲,從頭到腳又髒又臭。大姐還以為是農村叫花子,叫他滾開。母親從屋裡出來,止住大姐,告訴她:“這是你麼舅。”

麼舅只上了四年學,就私自逃學去挑河沙掙錢。母親知道時,他已在一家機械廠找到一份零時工,他說自己學習成績不好,認為自己拖累了姐姐一家。母親要他別去廠裡當抬工,回學校,念不走,就降一年二年級讀。

麼舅不肯,說他得養活自己。

母親說你不聽話,我就當沒你這個弟弟。

麼舅給母親跪下,磕了個響頭,就住進廠裡集體宿舍。

麼舅偶爾也來我家,二人話頭總轉到外婆身上。麼舅說:以為解放了打倒地主,日子會變好些,沒想到還是差吃的。媽為節省,只喝井水。

母親說:媽死了,我後悔沒給她留張照片,現在想看媽,都想不起她是啥樣兒?只記得媽梳了個髻。

麼舅說:媽和姐姐樣子象。媽被哥哥他們抬走時,媽拉著我的手不肯放,我追她追了好幾匹山。

母親說:那陣只想到媽病,盼她病好,哪想到她死?

外婆嚥氣時也未諒解母親當年逃婚的事,這也是母親的心玻母親一次次夢見外婆到她床前來找她,倒也未提逃婚的事,這是外婆驕傲,不願提。外婆只是埋怨母親,說母親不管她,說她依然餓肚子,孤孤單單,遭人欺。外婆還說她找三姨——她的親外侄女,卻怎麼也找不到。母親也從未找到三姨的墳,三姨1961年餓死後據說是被埋在長江大橋南橋頭的山坡上。那時還未興建大橋,野樹野草亂石成堆,沒立個碑,就等於消失了。修建大橋時,早被推土機鏟得一根白骨也不剩。

母親是在外婆死了十七年後,夢見她十七年之久,才把外婆的墳開啟,用一塊白布裝儉屍骨,放好在一個小木箱裡,讓麼舅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