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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祝這封信所宣傳的超“效率”的估定價值的標準能印人個個讀者的心孔裡去;因為我所知道的學生們、學者們和革命家們都太貪容易,太浮淺粗疏,太不能深人,太不能耐苦,太類似美國旅行家看《蒙娜?麗莎》了。

你的朋友 孟實

十二、談人生與我

朋友:

我寫了許多信,還沒有鄭重其事地談到人生問題,這是一則因為這個問題實在談濫了,一則也因為我看這個問題並不如一般人看得那樣重要。在這最後一封信裡我所以提出這個濫題來討論者,並不是要說出什麼一番大道理,不過把我自己平時幾種對於人生的態度隨便拿來做一次談料。

我有兩種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種方法裡,我把我自己擺在前臺,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塊玩把戲;在第二種方法裡,我把我自己擺在後臺,袖手看旁人在那兒裝腔作勢。

站在前臺時,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不但和旁人一樣,並且和鳥獸蟲魚諸物也都一樣。人類比其他物類痛苦,就因為人類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類重要。人類中有一部分人比其餘的人苦痛,就因為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餘的人看得重要。比方穿衣吃飯是多麼簡單的事,然而在這個世界裡居然成為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就因為有一部分人要虧人自肥。再比方生死,這又是多麼簡單的事,無量數人和無量數物都已生過來死過去了。一個小蟲讓車輪壓死了,或者一朵鮮花讓狂風吹落了,在蟲和花自己都決不值得計較或留戀,而在人類則生老病死以後偏要加上一個苦字。這無非是因為人們希望造物主宰待他們自己應該比草木蟲魚特別優厚。

因為如此著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蟲魚的擠輩,草木蟲魚在和風甘露中是那樣活著,在炎暑寒冬中也還是那樣活著。像莊子所說,它們“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們時而慶天躍淵,欣欣向榮,時而含葩斂翅,晏然蟄處,都順著自然所賦予的那一副本性。它們決不計較生活應該是如何,決不追究生活是為著什麼,也決不埋怨上天待它們特薄,把它們供人類宰割凌虐。在它們說,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從草木蟲魚的生活,我覺得一個經驗。我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目的。世間少我一個,多我一個,或者我時而幸運,時而受災禍侵逼,我以為這都無傷天地之和。你如果問我,人們應該如何生活才好呢了我說,就順著自然所給的本性生活著,像草木蟲魚一樣。你如果問我,人們生活在這幻變無常的世相中究竟為著什麼了我說,生活就是為著生活,別無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說,人生是多麼苦惱呵!我說,人們並非生在這個世界來享幸福的,所以那並不算奇怪。

這並不是一種頹廢的人生觀。你如果說我的話帶有頹廢的色彩,我請你在春天到百花齊放的園子裡去,看看蝴蝶飛,聽聽鳥兒鳴,然後再回到十字街頭,仔細瞧瞧人們的面孔,你看誰是活潑,誰是頹廢了請你在冬天積雪凝寒的時候,看看雪壓的松樹,看著站在冰上的鷗和遊在水中的魚,然後再回頭看看遇苦便叫的那“萬物之靈”,你以為誰比較能耐苦持恆呢了

我拿人比禽獸,有人也許目為異端邪說。其實我如果要援引“經典”,稱道孔孟以辯護我的見解,也並不是難事。孔子所謂“知命”,孟子所謂“儘性”,莊子所謂“齊物”,宋儒所謂“廓然大公,物來順應”,和希臘廊下派哲學,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經義文,做我的護身符。然而我覺得這大可不必。我雖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聖先賢的聲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臺對於人生的態度。但是我平時很歡喜站在後臺看人生。許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惡分別的,所以他們的態度不是留戀,就是厭惡。我站在後臺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蟆母、秦檜、岳飛也和我看八哥、鸚鵡、甘草、黃連一樣,我看匠人蓋屋也和我看鳥鵲營巢、螞蟻打洞一樣,我看戰爭也和我看鬥雞一樣,我看戀愛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樣。因此,是非善惡對我都無意義,我只覺得對著這些紛紜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好比看小說,件件都很有趣味。

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個分別。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濃厚的喜劇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深刻的悲劇成分。

我有時看到人生的喜劇。前天遇見一個小外交官,他的上下巴都光光如也,和人說話時卻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旁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