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容易交流,因為他經常提倡“我們不要爭吵要心平氣和地說話”,所以我又說:“這沒什麼嘛!明年我惡補一下數學就過關了。”我爸猶猶豫豫,正要說話,但我媽又爆發了,罵起我爸來。“都是你,教育的好兒子!”我媽說。
她認為我偏科,歸根到底是因為我爸教我寫日記。而我爸之所以費盡心思地教我寫日記,是因為他不記教訓,還抱著過去的詩人夢不放。原來我爸,賴彥明,年輕時候是個詩人,寫過紅旗呼啦啦飄那樣的句子。因為文學才能,青年時很出風頭。大專畢業當了教師後,也因文學才能而負責學校的宣傳事務,在學校院牆上用排筆刷標語。在我出生前幾個月,他刷在院牆上的一排字“毛澤東思想是我們批判的武器”被反對派定性為惡意攻擊毛主席,因此被判入獄四年。出獄後性情大變,閉口不提自己曾經寫詩的事,但我媽認為他從未徹底反省。
我媽絮絮叨叨,毫不客氣地譏諷我爸的傷心往事,而我早已不再是引發事端的禍根,倒成了她申訴的物件、旁聽者。我發誓我沒有故意稍加一丁點兒鼓勵和刺激,但我的確面帶一種渴望聆聽的表情。那是真的,我像所有自以為比較聰明的少年一樣渴望瞭解我爸。
“你認為你平反了,所以你就是對的?所以還要教阿利像你那樣做人?告訴你,你錯了。你那一套任何時候都要倒黴。你們這些文人,從來不瞭解現實生活,卻以為自己什麼都懂,誰都不放在眼裡。毛主席說得不錯,該把你們這些臭知識分子全部槍斃掉。他們在勞改農場怎麼不把你槍斃了,我後悔叫我大哥把你從勞改農場撈出來教壞我兒子。我們馬家人的好心都給狗吃了。你出獄的時候當著我大哥是怎麼說的,全忘了!要夾起尾巴做人?我看你的尾巴翹得比誰都高,連尾巴上的屎都看得見!我從來沒指望過你踏實一點,但決不讓你帶壞我兒子。”
我爸惱怒地說:“我怎麼把阿利帶壞了!”
“沒帶壞啊!你教他做一個有道德的人。那年阿利才七歲,你說,七歲的孩子要什麼道德!結果呢,全都是弄虛作假,成天愛慕虛榮。”我媽譏諷道,“就你知道好壞,就你是個正人君子。可惜一輩子倒黴,沒人給你獻花。”
“你記性給狗吃了嗎?”我媽質問我爸。我突然想起一個模糊的記憶,我三歲那年,曾被我媽揹著走了六十公里山路去看我爸。那是雨季,我媽戴著寬大的篾帽,而我則被一張油布嚴絲合縫地包起來。雨點選打著油布,既有乒乓聲,也有嘩嘩響,我經常這樣想像風雨交加的山野。
我爸服役的勞改農場,位於一個地點不明的荒涼峽谷。勞教所上面有一個很大的採石場,炮聲隆隆,煙塵滾滾。我爸在那裡與其他犯人一起開採大理石,其中有種深紅色的大理石,被稱為中國紅,是渡口市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的拳頭出口產品。在那裡幹了一段時間,我爸戒了煙,身體變得強健起來。偶爾回憶到此事,他會慎重地說到“靈魂”。靈魂,其實是個又熱又癢的膿瘡,自己沒有勇氣觸碰,要由其他人冷不防給予猛力一擊。而那四年的勞動改造,正是這麼突然而猛力的一擊。一瞬間魂飛魄散,隨即是爽極了的輕鬆感覺。解決了靈魂問題,身體自然強健了。他的話聽起來不無道理。
我爸從勞教所出來,變成了一個對任何事都沒啥興趣的人,雖說保住了教師的職業,卻再難有什麼發展。打倒“四人幫”之後有幾天,他表現出少見的興奮,因為他收到一份有關部門的通知,上面說“三二反革命事件”是“四人幫”當道造成的系列冤案之一,特發此通告為賴彥明同志恢復名譽,並補發四年的工資。一連幾天,我爸把這份通知帶在身上,尋找機會給人看到,包括村子裡又聾又啞的“五保戶”韓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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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李哥 1(3)
“三二反革命事件”,真想不到啊。他們很有命名的才華!他對那些閱讀了通知書的人說。他在學校沒什麼朋友,只有一個姚老師偶爾和他喝酒發牢騷。他和姚老師相互提醒:我們都有一個神秘叵測的上級機關,一定要小心。天知道什麼時候,就有一個“三二反革命事情”什麼的寫在你的履歷上,那樣你這一輩子就毀了。是啊,那些首長和秘書們,成天無事就揣摸著你的檔案,為你這個人遣詞造句呢。他倆說的是這些吧?
平反的興奮沒有幾天就過去了,他依舊恢復到不死不活的狀態。仔細回憶我爸的那些年,的確只有在教我寫日記這件事上頗為用心。在我媽看來,我爸正是透過教我寫日記,把他的所有荒唐脾氣、所有倒黴傳給了我。她預料到這一點,就時刻提醒自己要與我爸的荒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