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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省城開會,於是提供了更多求學機會。當時省城裡最大的兩家書店都有“內部圖書部”,一般設在二樓偏僻處,購書者需憑相當級別的介紹信方可進入。不過這種管理措施實嫌粗糙,一紙介紹信算什麼?用蠟紙和鋼板成功偽造過印章的學生娃,偽造過大串聯證明、肉票、火車票以及病歷的傢伙,還能被一張介紹信難倒?這一天,我和朋友用草酸溶液把一張舊介紹信的字跡退掉,再烤乾紙片,小心執筆,填上購書內容。

我們須穿得像樣一點,比方借一件軍大衣(內部麼,幹部麼,不能衣冠不整);還約定到時候不能過於急切(公差麼,讓人提不起精神)。有關臺詞也設計好,到時候一個要催促,表示出對購書毫無興趣;另一個要表示為難,似乎職責所繫,不得不公事公辦。如此等等。

照看“內部”書的是一大媽,果然沒看出什麼破綻。看我們愛買不買的樣子,反而有了推銷的熱心,表現出當時少見的業績意識。

這本書很反動的,很多人都來買的。”她拿出一本我忘了書名的書,捨不得我們離開,“你們不拿去批判批判?”

真的有那麼反動?”

我還會騙你?我都看了,裡面有愛情!”

首長說了,愛情就算了,我們主要任務是批判帝國主義和修正主義。”

生活作風也要抓呵。你沒看見現在有些年輕人不學好樣,騎一輛腳踏車油頭粉面的,我看了就噁心!”

我們終於被說服,給一個面子,買下了這一本。對方很高興,見沒什麼再能吸引我們,便說倉庫裡還有些舊書,不屬於“內部”,是否要去看看?這樣,我們跟著她來到倉庫,穿行於架上、桌上、地上的各種書堆,在濃濃灰土味中又挑了一些。大媽給這些書打包的時候,有一種眉開眼笑的成就感。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韓少功:漫長的假期(11)

當然,詐騙犯也不是次次得手。有兩知青曾因偽造借書證敗露,被掛上大牌子,在省圖書館門前整整示眾一天。另一次,一知青朋友被捕。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不知道這傢伙在警察面前能否扛得住,急忙做好應變準備,包括把家裡所有“內部”書清出來轉移,怕萬一被發現,扯出藤藤蔓蔓,多出一條罪名。幾個月後嫌犯回到家裡,原來他是捲入一樁銷贓案,只需要退贓款交罰款,倒也有驚無險。我這才去取回自己的書。不料替我臨時保管書的那位腦子裡進水,一直沒把這些書當回事,聽任來客東一本西一本地拿走了大半,事後又不記得來客是哪些人。

我悲憤莫名,恨不得同這個飯桶大打一架。

醉書

朱某是一工人,寫過很多詩,但從不參加官方支援的工人寫作組,只是把紙片拿給三兩密友看看,看過就撕碎,覺得這就是詩歌的正常結局,是保證寫作純潔性的必需。他從無存稿,不允許朋友為之傳播,所以我無法引用他的作品。我只記得他的詩句總是別出一格,讓人驚悚和傷心、而且腦子裡亂套,好幾天裡對任何生活細節都警惕兮兮,差不多是一隻受驚老鼠。波德萊爾、艾略特、龐德……是他經常提到的名字,就像後來一些知名詩人那樣。因此,我總覺得詩壇裡還應有一個名字,但他最終當老闆去了,遇到我時也不再談詩,只談股票的走勢。

胡某也是一工人,有自己單獨的書房,還經常向我偷偷提供“內部”書——這因為他父親是官員,後來還進京出任要職。我在鄉下時,他常常寫來超重的信,用美學體系把我折磨得頭大。休謨、康德、尼采、克羅齊、別林斯基、普列漢諾夫……天知道他讀過多少書,因此無論你說一個什麼觀點,他幾乎都可以立刻指出這個觀點誰說在先,誰援引過,誰修正過,誰反對過,誰誤解過,嘀嘀嘟嘟一大堆,發條開動了就必須走到頭。因為他成為某電機學院的工農兵學員,我後來與他斷了聯絡。他為什麼要改學電機?他那些超重的美學怎麼說丟下就丟下了?

那時,老一代知識分子因書惹禍,大多謹言慎行力求自保,倒是一些少不更事的青年可能讀得率性和狂放,在社會底層藏龍臥虎興風作浪。秦某也是這樣的書蟲。他長得很帥,是我哥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個未遂的地下組黨計劃,還曾在他們這個跨省的朋友圈裡一度醞釀。有一次他坐火車從廣州前來遊學,我和哥去接站。他下車後對我們點點頭,笑一笑,第一句話就是:“維特根斯坦的前期和後期大不一樣,那本書並不代表他成熟的思想……”這種見面語讓我大吃一驚,雲裡霧裡不知所措,但我哥熟門熟路立刻跟進,從維特根斯坦練起,再練到馬赫、懷特海、萊布尼茨、測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