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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在賓館門口和站崗計程車兵稍費了些口舌,等我拿出蓋有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紅印的介紹信,才放我們進去。李正天、王希哲、陳一揚(李一哲就是三人名字中各取一字拼成)三人住在一座二層的灰色樓房裡,樓道很暗。他們的房間約二十平方米,擺著四張雙層床,靠窗一張二屜桌。說是招待所,比起號子裡也好不到哪兒去。屋子很暗,我們敲門進去,三人顯出吃驚的樣子。待我自報家門,屋裡才有了活氣兒。李正天身材不高,頭大,脖子短,毛髮稀疏,前額寬闊,大眼鏡後面一雙慧眼,外表有點像列寧。說話聲低,吐字很慢,談話間會偶爾站起來走幾步,旋即又坐下。是個沉靜的思想家。陳一揚自始至終在上鋪沒下來,大半時間躺著。人極消瘦,暗黑色的臉,整個一廣東農民。他在監獄裡受盡折磨,身子搞垮了,偶爾插話也是氣微聲低。王希哲是三人中唯一顯得生氣勃勃的人,不停地動,時而坐下,時而站起,講話中氣充沛,慷慨激昂,揮手頓足。他臉上稜角分明,高鼻、闊嘴,秀眉麗眼,模樣相當俊秀,惟下頦尖削,透出幾分尖刻與激烈,像托洛茨基。

我們談了兩個多小時,話題大得嚇人,不離世界大勢、中國前途、高層鬥爭。王希哲已經開始思考批判無產階級專政理論,順帶著對毛的繼續革命論大加鞭笞,思想極激烈。李正天不大談理論,只談廣東省委主要領導人對他們的關照。當時主持廣東軍政的是習仲勳。唐克靜坐一旁聽李一哲們高論。等我們告辭離去,問他的觀感,他似對三人評價不高。以後他和李正天交往過一段,終因性格不合而分手。

第二天一早,唐克就來賓館接我去白雲山一遊。天亦晴亦雨,白雲山遍山滴翠,繁花滿地,異香撲鼻。我們沿山路緩行,身邊白雲氤氳,修竹新松,錯落掩映,風起處隱隱有濤聲。過碧池,四圍雲杉筆立,池邊雕欄玉砌,池中有金紅色的鯉魚數尾,遊蕩碧水中。唐克興高采烈,一面指點我觀賞,一面提醒著北京現時的蕭瑟,顯示他決定南遷的正確。我無語,見他得意,自是為他高興。一路行來竟不遇人,惟唐克喧語迴響空谷。

傍晚,唐克引我至阿棠家,阿棠是他新結識的琴友。瘦高個,文靜靦腆,但一手吉他彈得出神入化。唐克得意地說,他早晚帶阿棠去北京,讓北京玩琴的人見識見識。我們和阿棠坐在窄小的天井中,聽阿棠彈唱。所唱多用粵語,我如聽天書,但曲調一路的纏綿悱惻。唐克介紹說是鄧麗君的歌。我笑唐克入鄉隨俗,從甲殼蟲到鄧麗君,照單全收。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有歌星如鄧小姐。阿棠所唱歌中有一支給我印象頗深,問唐克,告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告別阿棠,上公交車返回白雲賓館,一陣急雨襲來。唐克說廣州天氣就如此,一日數晴數雨。公交車上乘客寥寥。急雨撲打車窗,水霧迷濛中見街燈明滅。唐克與我坐在車的最後一排,他一時半刻竟已將《月亮代表我的心》連詞帶譜寫在一張紙上,又哼唱幾遍,將歌片遞給我,說明天唱幾遍就會了,港臺歌好學。難得我從北到南一千多公里,再受教於唐克,學會一支新潮歌曲。

趙越勝:驪歌清酒憶舊時(12)

離穗前我執意要去看阿柳,結果僅在粉末冶金廠門口匆匆一見。她的開朗、大方、賢惠的性格讓我喜歡。她拿我當自家兄弟,說現在住處太侷促,不好請我去,將來總有機會,接我當貴客。我心存感念,只盼唐克收心,與阿柳花好月圓。與唐克握手道別,唐克信心滿滿,說,一定會回北京,我們北京見。誰想到此一別竟二十五年,再見是在巴黎。

流寓海外多年,時常想起唐克。漸漸離大陸遠了,對那邊的事也多疏離,惟存一點對老友的念想。後多方打聽到他的電話,記在本子上卻始終未和他聯絡。1997年新年,我試著撥通了電話,居然是唐克接的。匆匆幾句問候,給他留了我的地址。不久收到他的信,仍像以往,厚厚一疊,內有他拍的照片。除了一幀為女兒唐棣所攝人物像以外,都是他拍的廣告。一個盤子,幾隻蘋果,擺成塞尚靜物畫的樣子。這些廣告照,我估計賣不出去。他的信仍然寫得有趣,信中說他這麼多年唯一不變的是對藝術的熱愛。我有點感動。看看他拍的那些並不成功的廣告,再想想三十多年前他鑽在自己的小暗室裡精心沖洗的風景照。在攝影技術上,沒顯出多少進步,在藝術表現力上,也無法比。

我給他回了信,信中難免有點懷舊的感傷,大約提起他當年遠遊,一路給我寫信的事,也提到了大觀樓天下第一長聯。再接他的回信,裡面又有他的手跡,重抄大觀樓長聯。字仍那樣漂亮,但筆鋒中已有歲月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