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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他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的啟蒙者。他的怪論激起我讀書的衝動,他的琴聲帶給我多少快樂。但這次,他真要走了。我曾找出許多理由挽留他,但他一句話讓我無言:“北京是你們呆的地方,不是我呆的地方。”交往這幾年,唐克常譏諷我的出身。他把和萍萍戀愛的失敗歸結為門第之過,總愛說:“你們是貴族,想要什麼有什麼。”開玩笑!中國哪裡有什麼貴族?因為貴族並不僅意味著你站在國家階梯的第幾級上,它更是文化,是教養,是責任,是榮譽,是騎士精神的延續。如果魏瑪大公奧古斯特不尊崇歌德、席勒,如果克騰侯爵利奧波德不崇仰巴赫,那他們不過是頭腦冬烘的土領主,而國朝之肉食者大半頭腦空洞、人格猥瑣、行為下作,何來高貴的血脈綿延子嗣?我看那些官宦子弟,大半糞土。而唐克倒有些貴族氣。我這樣告訴他,他覺得我說反話。

唐克要動身了,幾個朋友在大四條唐克老宅為他餞行。似乎天亦傷別,那天陰沉沉的。入夜,雨漸漸落了,滴在院中大槐樹上,簌簌作響。我們喝了不少酒,在座的朋友有吉他高手。嗚咽的琴聲和著細雨淅瀝,別愁離緒伴著未來憧憬。唐克那天看起來很平靜,似乎不為離開北京傷感。廣州有阿柳,有新朋友,也許有未來。那時的許多青年人,是“有嚮往,無未來”的。唐克終於拿起了琴,想到今後恐怕很難再聽見這把老吉他的聲音了,我有點傷心。唐克撫琴作歌,唱的《魂斷藍橋》。此曲用英格蘭民歌

友誼地久天長》的曲調,但歌詞全變:

恨今朝相逢已太遲,

今朝又別離。

流水幽吟,

落花如雨,

無限惜別意。

白石為憑,

明月為證,

我心已早相許。

今若天涯,

願長相憶,

愛心永不移。

不知出自何人手筆,頗有柳七遺風,歌之愴然。歌畢,唐克放下琴,沉默不語。這是我聽他在北京唱的最後一支歌。

唐克走後,先時常有書信來,地址是廣州市粉末冶金廠,那是阿柳工作的地方。漸漸信淡了,竟至全無訊息。後來聽人說他曾兩次奮勇遊向香港,但均未成功,被捕獲後送農場勞動,吃盡苦頭。我曾旁敲側擊問過他是否如此,他顧左右而言他。其實我佩服他的勇敢,他愛死了那種“另類生活”,不僅想而且幹,以自己青春血肉之軀去博取。我擔心的倒是他一旦真得到了,會心滿意足嗎?我以為不會。他的命星高懸在那裡。

1978年底,所裡派科研處劉樹勳處長帶我到幾個省的社科院調查外地理論界的思想動態。知道行程後,我試著往廣州粉末冶金廠阿柳處給唐克寫了封信,告他我將赴廣州,希望能和他見面。但直到動身,也沒他的迴音。到廣州後,省社科院的人安排我們住廣州白雲賓館,我又給唐克發一封信,告他我的住處。本已不抱能找到他的希望,沒想到,第二天早晨正在餐廳吃早茶,唐克大搖大擺地來了。

久不相見,我是欣喜異常。唐克卻仍是一臉的滿不在乎。白雲賓館餐廳後面有一室內花園,奇花異草,怪石流泉,相當漂亮。唐克進去轉了一圈,出來似有不平,說:“你小子真會挑地方,要不是找你,這地方我連進也進不來。”1978年時,白雲賓館是廣州高檔賓館之一。唐克大概嫌我這個當年一塊混的小哥兒們有點墮落。劉先生事前聽我講過唐克的故事,忙從旁圓場道:“工作需要,工作需要。”那時我正讀馬爾庫塞,這次出差手邊帶了一本他的原著《單維的人》,正巧放在餐桌上。唐克拿起來翻了翻,又是一臉不屑的樣子:“嗬,都讀洋文書了,中文學會了嗎?”我知道他也就是在外人面前“乍刺兒”,便一臉憨笑,隨他擠兌。待坐下說起我們在廣州的日程,才知唐克早有一個詳細的安排,要帶我去不少地方,還要見他廣州的朋友,似乎要給我展示他在廣州的生活。樹勳先生大人大量,說你和唐克玩去吧,和社科院談話的事我一人去就行了。後來廣州的公事幾乎都由劉先生一人包了。談話間廣東省社科院來人接我們,見面就說,李一哲放出來了,現住省委招待所東湖賓館。我一聽就來勁,想去找他們,但樹勳先生礙於公務身份不便前往,便商定由唐克陪我以個人身份去會李一哲。 。。

趙越勝:驪歌清酒憶舊時(11)

*”中的李一哲也曾名動京城。他們的大字報在北京廣為流傳,以其思想開放、言辭犀利、辯才無礙而受人喜愛。第二天下午,和唐克約好見面,他帶我去了東湖賓館。天陰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