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20部分

下一跳即可。書籍壘至半牆高,足以成為柔遠的落地保護裝置。

我們頭頂著蛛網或積塵,在書浪裡走得東倒西歪,每一腳都可能踩著經典和大師。我們在這裡坐著讀,跪著讀,躺著看,趴著讀,睡一會兒再讀,聊一會兒再讀,打幾個滾再讀,甚至讀得頭暈,讀出傻笑和無端的叫罵。有時尿急,懶人為了省下一趟攀爬,解開褲子就在牆角無聊,不知給哪些傑作留下了汙跡。

我說過,作為初中生,我讀書毫無品位,有時在掘一書坑不過是為了找一本《十萬個為什麼》。青春寄語,趣味數學,電晶體收音機,抗日遊擊隊故事,頂多再加上一本青年必讀的《卓婭與舒拉的故事》,基本上構成了我的閱讀和收藏,因此我每次用書包帶出的書,總是受到某些大同學取笑。我並不知道他們笑什麼。當然,多年以後我讀到海明威的《再見了武器》、雨果的《九三年》以及泰戈爾的《飛鳥集》,覺得有些眼熟,才依稀想起初中部大樓的暗道——只是當時不知自己讀了什麼,對書名和作者也從無用心。

一個沒有考試、沒有課程規限、沒有任何費用成本的閱讀自由不期而至,以至當時每個學生寢室裡都有成堆禁書。你從這些書的館藏印章不難辨出,他們越幹越猖狂,越幹越熟練,竊書的目標漸漸明晰,竊書的範圍正逐步擴充套件,已經禍及一牆之隔的省社會科學院圖書館,距此不算太遠的省醫學院圖書館等。多年以後,我一位姓賀的同學積習不改,甚至帶著一把鐵鉗和兩個麻袋,闖入省城最大圖書館的禁區,在那裡竊取了據說價值上萬美元的進口畫冊——他當時正在自修美術。他的行為敗露,被警方以盜竊罪起訴,獲刑一年監外執行。

比較有意思的是,他走出法庭的時候,一位老法官對他竟笑眯眯的,私下裡感嘆:我那兒子要是像你這樣愛書,我也就放心了呵!

老法官的私語其實是另一種宣判,隱秘的民意宣判。

這就是說,哪怕在大批知識分子淪為驚弓之鳥的時代,知識仍被很多人暗暗地惦記和尊敬,一個偷書賊的服刑其實不無光榮。

這與後來的情況很不一樣。賀某多年後肯定遇到過這種場景:書店裡已經五光十色應有盡有了,各種有關理財、厚黑、權勢、時裝、色慾、命相的爛書鋪天蓋地持續熱銷,而他當年渴求的經典反而門前冷落。如果他對這種情況大為奇怪,如果他還把經典太當回事(爺們當年就是為這個坐了牢),還很可能被當今的購書者們白眼:神經病吧?吃錯了藥吧?

搶書

抄家之風激盪於1966年夏。最早的*級紅衛兵身穿黃軍裝,佩戴紅袖章,有的還揮舞著兇狠的武裝帶,一旦在街上呼嘯而過,總是嚇得路人膽戰心驚。他們衝進一些涉嫌敵對者的住宅,一般未抄出什麼反革命罪證,只是抄走手錶、字畫、皮大衣之類奢侈品。把大批“毒草”書刊當眾焚燒,常常是他們抄家之後的革命宣示和祝捷慶典。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韓少功:漫長的假期(3)

到第二年,該打擊的敵人都打擊了,抄家所聞不多。即便要抄家,大多發生在對立群眾派別之間,帶有一種派爭洩憤的性質了。我也參加過這種惡行。一次是夜裡去另一所中學,剛摸黑上樓,就聽到有潑水聲。不過那不是水,片刻之後就有人慘叫“鹽酸!鹽酸!我要破相啦——”嚇得大家從樓道一擁而下,手忙腳亂地狂找水龍頭,為這位同學清洗臉上和衣領裡的可怕液體。接下來,樓下樓上對罵,還有扔手榴彈一類威脅,但最終不了了之。

另一次抄家也不太順。目標是兩個本校老師,因為他們不但戴著資產階級的眼鏡片,而且膽敢支援我們的對立派學生,成立一“黑鬼戰團”前來叫陣,是可忍,孰不可忍,須嚴厲打擊。不過,這兩位老師家貧如洗,簡陋平房裡的煤爐子和鍋碗瓢盆實在引不起我們的興趣。兩位師母又哭又鬧的,其中一位說倒地就倒地,掄著磚塊要自殘,嚇得我們只能草草收場。

我們僅僅抄走了一些書。唐詩宋詞三國紅樓什麼的很快被大同學瓜分。留給我一本黑格爾的《小邏輯》,讓我如讀天書,大為掃興。不過戰利品中有一大疊草稿,包括童話、遊記、英文詩歌、自傳小說——大概這些都經過作者的自我審查,看上去不犯忌,才被儲存下來。這算是我第一次看到手跡本文學,不免十分好奇,一紮進去就讀了三四天。後來,幾位同學把這位作者抓來再審,要他老實交代自己的歷史汙點,其實是把他的小說讀得不過癮,想更多知道日美太平洋戰爭的真相。這作者是位南洋華僑,當過美軍翻譯,一見我們的模樣就知道撓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