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感於心,這樣的人怎麼會惹人厭呢?
蕭懷瑾不再說這些了,他看到老邱兩鬢已斑白,其實只有四十出頭,若父皇還活著,差不多也是這年紀。他心中不由感慨,都說生為天潢貴胄是命好,可他覺得生為老邱這種人家,過平淡庸碌的一生,才是很好的。
但前提是,國家得給他們一個過太平日子的世道,而不是民眾們年紀輕輕,就被戰亂或徭役帶走了性命。
他想想心中就一沉。也是他虧欠了這個國家的臣民太多,邊疆總是不寧,內政也一團混亂。
“我記得延祚四年,也是下了這樣的雪。西魏和我們背約,打了進來。”蕭懷瑾想到邊境戰亂,繼而又想到了互市,想起那一天宋先生去世了,他坐在深深宮闈的最深處,望著許遠外的碎雪,時光都好似凝滯在那壓抑的一天。
過後很多年,提起延祚四年的西魏禍亂,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幕場景,便永遠是自己坐在深宮裡,看著外面的落雪,無能為力。
他一說延祚四年,老邱的臉色驀然變了。蕭懷瑾察覺到,心想大概是戳了他什麼痛處,也不再提,二人久久無話,只對著火盆沉默,氣氛倒一片祥和。不多時,老邱起身道:“時辰到了,該泡藥了。”
每日晚飯前一個時辰,亦即申時末酉時初,蕭懷瑾需泡藥浴。軍中很難有這個條件,許多重傷兵便只能熱敷藥包,然而老邱不嫌麻煩,論起照顧來,他對蕭懷瑾可謂無微不至,每天清晨去擔水,上午劈柴,中午開著大爐子燒,連著泡了幾天藥浴,蕭懷瑾身上斑駁的傷口便比旁人恢復得快得多。
蕭懷瑾進到屋子裡,解了外套搭在門上,脫光裡衣,便進了藥水裡。老邱出門忙活著做飯,不時進來添一點熱水。加完水出門時,他錯眼一瞥,蕭懷瑾的衣服掉到了地面上。
那是裡衣,他替他將衣服拾起來,一卷黑色的帛卻落到了地上滾動,緩緩捲開。
老邱愣了一下,因那黑帛一眼望去便知質感極好,莊重深沉,他將黑帛拾起來,赫然入眼的幾個大字卻如驚天霹靂,嚇得差點讓他拿不住——
以柳不辭進位大將軍加侍中、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別置尚書幷州大行臺。
“……”老邱再怎麼不懂高官們那些事,尚書大行臺卻是不會不知道的。
這幾百年來戰亂頻繁,大行臺也就成了屢見不鮮的存在,不少位高權重之人帶兵出征,都會在駐地設臨時的尚書省,等同於權力班子挪到了駐地,代表著中央朝廷,發出政令與長安朝廷無異!
柳不辭……他他他一個八品副尉,怎麼可能有這麼燙手的詔書?!
老邱第一反應這是柳不辭撿來的,隨即又否決了。首先聖旨上寫明瞭是柳不辭,其次幷州這裡設大行臺很正常,前朝就有高官出征來此。再次,假若詔書丟了,那幷州絕不是如今的模樣,早已人仰馬翻,掘地三尺了。
這詔書唯有一個可能,它是柳不辭隨身攜帶,並從未公示於人的。
老邱一時也糊塗了,想不通柳不辭為什麼不拿詔書出來,還要屈尊做個八品副尉——大將軍啊,錄尚書事啊!
難怪他總覺得柳不辭不是普通人家出身,無論是言談舉止抑或行事交際,都透著股子富養的派頭。這年頭高官權貴世家子弟,都喜歡這麼體察民情嗎?
可組建大行臺……其他的班子成員呢?除了今天那個面癱流民(貴公子出身的陸巖:……),柳不辭身邊就沒有旁的人了啊,那這要怎麼建臨時行臺?
以及……柳不辭究竟是什麼身份?
無論實情究竟為何,老邱勉強鎮定地將黑帛放回柳不辭的裡衣中,將裡衣掛回門上,走到外面差點被鍋灶絆了一跤,心中卻是隱隱雀躍起來。
他看到希望了。
……那個深埋在他心底多年,讓他揹負無比深重罪惡的秘密——那場關乎延祚四年互市背約的秘密,他本以為將被自己帶入墳墓,真相永遠被掩埋在朔方寂寞的漫天黃沙中,未想到,老天果然是有眼的,這世間是有公道的,居然將一位帶著大行臺詔書的人,送到了他的面前!
既然這是天意,那麼他決不能辜負天意。他要想辦法將這個秘密,透露給柳不辭,至少,給當年無辜死去的民眾一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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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雪下得越發肆虐,朔方城外的客棧卻依舊熱鬧不減。
屠眉等人有驚無險地拖著劉半仙回房,好在沒人在意他說了什麼,民眾們都沉浸在晉軍退敵的喜悅、以及西魏又要捲土來犯的隱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