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蛇族唾棄時,他憐惜她是半人半妖,過得孤苦,於是每每與她彈琴做伴,轉眼已庇護了她數千個年頭。
如今她修習不精墮落為魔,仙族中,人人得而誅之。見著這樣醜陋的她,難道還要叫他再憐惜一次麼?
她寧願他要打要殺,也不願他的眉眼間,一次又一次流露出愧疚與憐惜的神情。
她舉足不前猶豫了許久。可在那一聲虛弦之後,再沒有琴聲傳來,山谷底下重又歸於死寂。平靜了許久之後,她終於意識到,先前的弦響只是她的臆想罷了。
果然,繞過桂叢,那棵常年被他靠在身後的桂樹,只是孤伶伶地立著。
他又怎麼會來呢?這是至關重要的時期。他巴巴等了兩萬餘年,只為等來即將到來的深冬。他命裡的那人,終於該來了。他的一曲花嫁,也再不是無魂之曲……
那年,她還是蛇妖,封鬱已是上仙之尊。
她最愛的就是金秋香桂漫山的日子。在那樣的時節裡,他每日都會帶著鳳頭瑤琴奔赴蛇山,一來是為了賞桂彈琴,二來是為了陪她說話消遣。
她精修蛇元得以化成人形後,早已不是從前任人欺負的一尾杏黃小蛇了。他卻依舊把她視作孩童,總拿自制的桂花蜜糖來哄她。她一面吃著,一面對他講起山野間的瑣碎小事。譬如誰家的雌鳥把自己產下的鳥蛋從樹上踹了下來,譬如她蝸居的蛇洞外新長出一朵奇臭無比的花,隨風灌入的惡臭每日把她燻得死去活來。她宿居蛇山,山間無外乎都是些芝麻大的閒事,連她自己說著都覺得無趣得很。但封鬱在一邊聽著,卻時不時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他是天家皇子,行走於喧囂的九重天庭,每每引人側目受人敬仰,應當是悠哉瀟灑的。但比起獨自居住山野的她,不知為何,封鬱反倒落寞許多。那些寂寥好似曠古而來,被他小心藏掖在笑容的深處,只偶爾會從眼底飄渺而出,讓她有所知覺。
他自詡卦數通天,卻算不得有關於她的一切。她所說的每字每句都出乎他的意料,讓他困擾,亦讓他驚喜。她是知道的,他喜歡看她活脫的樣子,也喜歡聽她說話。於是在封鬱的面前,她拋卻了安靜的本性,為了引他發笑而喋喋不休,唯恐兩人相對時有片刻的沉默。
但是,倘若她問及他的事,他卻總是寥寥幾句敷衍而過,或是低頭不語,只默默借琴抒懷。
她雖不通音律,但常年看慣了封鬱撫琴時的側影,往往僅憑他側臉的一絲神情,便能分辨出每一曲蘊含的情思。她聽他彈過許多曲子,其中有一曲,被他當作日課,每天都要反覆彈奏幾遍。正是這特別的琴曲,當年吸引著她來到了他的身邊。也唯獨在彈起這一曲時,他眼中的神色,又似茫然又似痴迷,交織在臉上,卻變成了她不能讀懂的認真。
封鬱的琴藝精湛,這歡悅的曲子從他指端迸濺而出,自然也是美妙的。但旁觀在側的她,卻彷彿覺著他的每一記挑撥,都有些許猶疑。封鬱是輕狂自負的男子,彈琴時總是縱情縱性,鮮少有這樣斟酌仔細的時候。
這樣不尋常的他,總讓她心中莫名酸澀。
終於有一日,她扯住他的袖口,逼他停下指間之弦。
“鬱哥哥,”她怯弱地問道:“這曲子……叫什麼?”
他回過頭來,唇角一勾,乾脆答道:“無名花嫁。”
“花嫁?”
“凡人女子為自己作一曲花嫁,唱誦時藉以傳情達意。我覺得有趣,便也想附庸風雅一番。”
“既是如此,為何又是無名的呢?”
封鬱被她扯住袖子,也不強掙,索性將膝上的瑤琴擱在一邊,說道:“因為我還未能找到傳情之人,只好讓它白白成為無主之曲。不過……”他遲疑了半刻,緩緩說:“這一曲卻總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像是驟然開啟了塵封的匣子,他將那些鮮少與人提及的心事,悉數說給她聽。
她終於知道,原來這世間有一個女子,還未出生,便已在封鬱的心間根深蒂固地盤踞了萬餘年。
“她生來就是應龍之身,又有一雙神劍護體,想來應當是英武之極的女子吧?”他對她說起那人時,平日輕狂的眼色收斂得乾淨,笑起時竟是孩童一般的天真。
他說,龍行天下,奇速如電。若是有一日能坐在應龍的雙角間乘風破雲,該是何等的逍遙?
他說,我所居住的玉茗閣高居天頂,若是能在天際更高處建起一座摘星樓閣,便能與人並肩俯瞰流雲金宇。斜陽殘暉,金色流影,該是何等的瑰麗?
他說,我自負劍術精絕,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