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鋁飯盒輕輕響了一下。大概是他摸黑出門撞著門框了,這聲音使睡眠暈暈地襲上來。
一個多月前,她從江邊礁石攀上來,找到回竹林的路,曲曲彎彎走進去,發現路被她走岔了。再拐出去,重開一條路,找到張儉和孩子們歇腳的那塊空地,看見大孩或二孩丟失的一隻鞋。她反身從竹林裡摸出來,每個熱鬧地方都找遍了。不久,完全陌生的方圓幾公里被她走熟了,連各個公共廁所都找了幾遍。在遊客漸漸稀疏的公園裡她突然明白張儉把她帶到這麼遠的江邊來為了什麼——為了丟棄她。她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很陡的小徑石階上,離一切都遙不可及。她從小長大的代浪村那麼遠,越過代浪村,往東,是她的祖國日本。祖國也有一個代浪村,埋葬著竹內家的祖祖輩輩。祖國的代浪村太遠了,她原先在丫頭、大孩、二孩身上還能找回那個代浪村,還能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到那些埋葬在祖國的代浪村祖輩們的一喜一怒。那種代浪村人特有的沉默、寧靜,那種代浪村人特有的狂喜和狂怒。她每次摸著大孩二孩的頭髮——那頭髮仔細看是和眉毛連成一片的,就想她父親、哥哥、弟弟藉著她的孩子們還了魂,借他們小小的肉體暖著她,給她依靠。多鶴坐在那條對著長江的石徑小路上,天也遠水也遠地想,她生出的三個小小的代浪村村民現在和她天涯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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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從石徑上下來,公園已經空了。她想跟人打聽火車站,又不會說“火車站”三個字。走到一個正在收攤的茶水站,她用手指頭蘸了桌面上的茶漬,寫下“火車”兩個字。茶水站的主人是個六十歲的老太太,對她又笑又搖頭,臉都羞紅了,意思是她不識字。多鶴每天大部分對話是和丫頭進行,兩人自然方便地講她們自己的語言,愛在哪裡用日文就在哪裡用日文。老太太拉了一個過路人,叫他認認用茶水寫在桌面上的兩個大字。那是個拉架子車的小夥子,以為她是啞巴,拍拍他的架子車,手勢很大、表情也很大地表示他用架子車帶她過去。下了架子車,她的手插在連衣裙的側兜裡,手指捻著那五塊錢,不知要不要拿出來給小夥子。最後她決定不給錢,多給他幾個鞠躬。她那雙膝併攏,兩手撫腿,彎腰九十度的鞠躬把小夥子嚇著了,拉著架子車匆匆離去,又在遠處回頭,沒想到又受她一躬,這下他頭也不敢回地跑了。書包網 電子書 分享網站
小姨多鶴 第五章(12)
她很快發現小夥子把她領到一個錯誤的地方,因為她只在紙上寫了“火車”兩個字,而沒有寫“站”,小夥子就把她放在兩條鐵路交會的地方。不久就有一列貨車透過,貨車在這裡突然減速,幾個坐在蘆葦溝邊上的孩子跳了上去。孩子們向她招呼,叫喚:上來呀!上來呀!她奔跑起來,孩子們伸出四五雙手把她拉了上去。上了車她問:玉山的?玉山去的?孩子們相互看看,還是不明白她到底問什麼。她覺得自己的話一點毛病也沒有,他們卻聽不懂,信心減退下去。呼呼的大風裡,她把句子在嘴裡重新組裝,用小了一倍的聲音問:去的玉山?其中一個男孩為大家做了主,朝她點點頭。他們看上去有點掃興,用牛勁拽上來一個話也講不通的女人。
油布下裝的全是西瓜。孩子們拉起油布,油布成了包括多鶴在內的七八個人的屋頂和鋪蓋。這時多鶴才明白火車為什麼到了那一段減速:它剛剛透過了一段被雨水沖垮正在修復的路段。多鶴伏臥在西瓜上,身體左右滾動,從油布縫隙看見修路工地燈火通明。張儉在早晨看著她時想幹什麼她明白了:他想要她的身體。他伏在陽臺欄杆上抽菸,她在他身後開啟窗子,他就是不回頭。她看他什麼時候回頭。終於不行了,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隔著兩米的距離,嘴唇已經親吻了她。他是想和她好合一次,最後一次。
多鶴竟讓輕輕滾動的西瓜給晃睡著了。
她是被冷醒的,身上的油布不知哪裡去了。回過頭,七八個孩子全不見了,不少西瓜隨他們一塊兒下了車。火車紮在無盡的黑夜裡,往更深的夜色裡躦著,她不知道時間、地點。但她知道,什麼都幫了張儉的忙,讓他得逞了,讓他分開了她和她的孩子。她和祖國、代浪村、死去的每一個竹內家的骨血終於被分開了。
西瓜車在毒太陽裡開開停停,在大雨裡也開開停停。她多次下狠心跳下車,又多次下狠心留在了車上。一連幾天的西瓜餐,她渾身都讓紅色、黃|色的西瓜汁泡透,被風吹散的長頭髮又被西瓜汁粘住,成了一件頭髮結成的蓑衣。她腦子裡全是呼呼的風聲,是火車和黑暗摩擦出來的聲響。那聲響灌進皮肉、血管,隨著兩行淚橫飛。她伏在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