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論:書房裡的壁爐才是這些紙條最好的歸宿(在一個冬日,他點燃了哈德森太太隨意塗寫的密碼般的文字,而一同化為烏有的還有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寫給他的信)。
在此之前,華生醫生的三本從未公開的日記也遭遇過相同的命運。當然,他燒掉它們的理由非常充分。從一八七四年到一九二九年,華生醫生將自己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全都事無鉅細地記錄下來,由此產生的無數本日記擺滿了他的書架。其中有三本,他在臨終前轉贈給了福爾摩斯——時間是從一九〇一年五月十六日星期四到一九〇三年十月下旬,其內容都比較敏感。他按照時間的順序,記錄了幾百起小案子和幾次著名的大冒險,還有一件關於賽馬被盜案的有趣傳聞(“賽馬案”)。但在這些或微不足道或值得注意的記錄中,還混雜了十來件很可能會帶來嚴重影響的醜聞:皇室親屬的各種不檢點行為、外國某高官對黑人小男孩的特殊嗜好,以及很可能會將十四名議會成員曝光的嫖妓事件。
於是,華生醫生很明智地將三本日記送給了他,以免誤入他人之手。福爾摩斯決定,應該將它們全部銷燬,否則在他也離開人世後,這些記錄也許就會被公之於眾了。他想,要麼把它們作為無足輕重的虛構小說出版,要麼把它們永久毀滅,以保守住那些當初信任他的人們的秘密。於是,他自己忍住了沒有去翻看那幾本日記,連一眼都沒有看,就把它們扔進了書房的壁爐,紙頁和封面冒出濃煙,瞬間爆發出橘色和藍色的火焰。
很多年之後,在日本旅行時,福爾摩斯又不無遺憾地想起了被毀的三本日記。根據梅琦先生的講述,他應該是在一九〇三年幫助過他的父親,這也就意味著,如果梅琦的說法屬實,那麼關於他父親的所有細節可能都在壁爐中化為灰燼了。在下關旅店裡休息時,他再次想起了在壁爐中燃燒的華生醫生的日記——那炙熱的灰燼記錄了過去的歲月,卻在爐火中分崩離析,像是昇天的靈魂般,飄上煙囪,飄入空中,再也找不回來了。回憶讓他的思維變得遲鈍,他躺在蒲團上伸了個懶腰,閉上眼睛,感受著內心的空虛和無法解釋的失落感。幾個月之後,當他在一個陰沉多雲的清晨坐在石頭之間時,這種尖利無助的感覺再度回到他心頭。
羅傑下葬時,福爾摩斯不在現場,但他卻突然無法感覺、也無法理解任何事了。不知怎麼回事,他覺得自己好像全身都被扒光,一種窒息感揮之不去(他衰弱的靈魂此刻正穿越荒無一人的區域,一點點地被驅逐出了他所熟悉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到世界的路了)。可一滴孤獨的眼淚讓他甦醒,那眼淚滑落到他的鬍鬚裡,流到他的下巴,掛在下巴的一根鬍子上,他趕緊伸出手。“好吧好吧,”他嘆了一口氣,睜開紅腫的眼睛,望著養蜂場——他把手從草坪上抬起來,在眼淚掉落之前接住了它。
19
在養蜂場的旁邊——然後,又到了別的地方:陽光越來越強烈,多雲的夏日清晨退回到了颳著風的春天,他來到了另一個海灘,另一片遙遠的土地。山口縣位於本州島的最西端,隔著一道狹窄的海峽,與九州島相望。當福爾摩斯和梅琦先生(他們都穿著灰色的和服,坐在能看到花園景色的桌子旁)在榻榻米墊子上坐下時,圓臉的旅店老闆娘用日語向他們問了早上好。他們住在下關一家傳統的日式旅店裡,店主會借給每個客人一套和服,並且只要客人提出要求,就有機會在用餐時品嚐當地人在饑荒時用以充飢的食物(各種湯、飯糰,以及用鯉魚做主要原料的菜品等)。
老闆娘從早餐室走到廚房,又端著托盤從廚房回到了早餐室。她是一個很胖的女人,腰帶下面的肚子鼓得高高的,她走近時,地上的榻榻米都在隨之震動。梅琦先生大聲問,在國家如此缺糧少食的時候,她怎麼還能長這麼胖。可她只是不斷地朝客人鞠躬,並沒有聽懂梅琦的英語,她就像一隻營養過剩、溫順服從的狗,不斷進出早餐室。等到碗盤和冒著熱氣的飯菜都在桌子上擺好後,梅琦先生擦了擦自己的眼鏡,又重新戴好,伸出手去拿筷子。福爾摩斯一邊研究著早飯,一邊也小心地拿起了筷子——他一整晚都沒有睡安穩,此刻呵欠連天(沒有方向的大風一直吹到天亮,風搖晃著牆壁,發出可怕的嗚咽聲,讓他始終只能半睡半醒)。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您晚上都夢到了些什麼?”梅琦夾起一個飯糰,突然問道。
“我晚上夢到了什麼?我敢肯定地說,我晚上是不會做夢的。”
“怎麼可能,您一定有時候也會做夢的呀。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會做夢嗎?”
“我還小的時候,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