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過夢,這點我很確定。我也說不上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做夢的,也許是青春期之後,或者更晚一點吧。不管怎麼說,就算我曾經做過夢,我也完全不記得任何細節了。幻覺只對藝術家和有神論者更有用,你不覺得嗎?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說,它們是完全靠不住的,還很麻煩。”
“我曾經在書上看到過,有人宣稱自己從不做夢,但我不相信。我覺得他們也許是出於某種原因,壓抑著自己。”
“嗯,如果我真的做過夢,那我也已經習慣忽略它們了。我現在問你,朋友,在晚上,你的腦子裡又出現過什麼呢?”
“很多很多東西啊。您看啊,可能是非常具體的事物,比如我曾經去過的地方,每天都能看到的面孔,最最普通的場景;有時候,又可能是遙遠而令人不安的情形,比如我的童年,已經去世的朋友,我很熟悉但和他們原來的樣子絲毫不像的人。有時候,我醒來的時候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也不知道到底看到了些什麼——在那一刻,我就像被困在了現實和想象之間,雖然只是短短的片刻。”
“我知道那種感覺。”福爾摩斯微笑著看著窗外。在早餐室外的花園裡,紅色和黃色的菊花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擺動。
“我把我的夢看作是記憶中磨損的片段。”梅琦先生說,“記憶本身就像是一個人生命的布料,我認為夢就像代表過去的鬆散線頭,它與布料相連的地方雖然有些破了,但還是布料的一部分。也許這麼比喻有點奇怪,我也不知道。不過,您難道不覺得夢就是一種記憶,是過去的一種抽象嗎?”
福爾摩斯繼續望著窗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是,這個比喻是有點奇怪。就我的情況而言,我這九十三年都在不斷地蛻變、更新,所以,你所說的所謂鬆散的線頭,在我這裡應該有很多,但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說,我是不做夢的。又或者,是我記憶的布料十分牢固——按照你的說法,我大概是在時間裡迷失了方向。不管怎麼說,我都不相信夢是過去的抽象。它們倒可能是我們內心恐懼和慾望的象徵,就像那個奧地利醫生老愛說的那樣。”福爾摩斯用筷子從碗裡夾起了一片醃黃瓜,梅琦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黃瓜送到自己嘴邊。
“恐懼和慾望,”梅琦說,“也是過去的產物。我們只是把它們隨身攜帶而已。夢遠遠不止這些,不是嗎?在夢中,我們難道不像是去了另一個地方,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嗎?而那一個世界就是根據我們在這個世界的經歷而創造的。”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麼,您的恐懼和慾望有哪些?我自己就有很多。”
梅琦停下來等待福爾摩斯的回答,但福爾摩斯並沒有回應。他只是牢牢盯著面前的一盤醃黃瓜,臉上露出深深困擾的表情。不,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他不會說出自己的恐懼和慾望的,它們在有的時候是相同的:不斷加重的健忘一直困擾著他,甚至會讓他在睡夢中喘著粗氣,猛然驚醒——熟悉和安全的感覺離他遠去,讓他孤立無助、呼吸困難;但健忘也壓抑了他絕望的念頭,讓他暫時忘卻了那些再也見不到的人——把他困在此時此刻,而他可能想要或需要的一切都近在咫尺。
“原諒我,”梅琦說,“我並不是有意要刺探您的隱私。昨天晚上我去找您以後,我們應該談一談的,但當時感覺時機不對。”
福爾摩斯放下筷子,用手指從碗裡拿起兩片黃瓜,吃掉了。吃完以後,他把手指在和服上擦了擦:“我親愛的民木啊,你是懷疑我昨天晚上夢到了你的父親嗎?所以你才問我這些問題?”
“也不完全是。”
“還是你自己夢到了他?現在,你希望用這種迂迴的方式,在吃早飯的時候告訴我你都夢到了些什麼?”
“我確實夢到過他,是的,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明白了,”福爾摩斯說,“那麼,請你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對不起,”梅琦低下頭,“我道歉。”
福爾摩斯意識到自己沒有必要如此尖銳,但不斷被人逼問一個他並不知道答案的問題,確實讓他厭煩。再說,昨天晚上,他睡不安穩時,梅琦進入他房間、跪在他蒲團旁邊的行為也讓他很不高興。當時,他被風聲驚醒,哀怨的嗚嗚聲吹打著窗戶,而一個男人在黑暗中的身影讓他嚇得呼吸都停止了(他就像一片烏雲,飄浮在頭頂,用低沉的聲音問道:“您還好嗎?告訴我,是什麼——”),可福爾摩斯壓根說不出話,手腳也無法移動。當時,他真的很難想起自己到底置身何處,也聽不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