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我開口,他又道:“朱大人一片赤誠,為摯友盡心竭力,小王豈能不知?大人放心,小王自二月裡聽聞於姑娘被流放,便早早去函回營,請他們善待於姑娘。區區薄面,想來還有些用處。小王一回營,便命於姑娘來小王幕中服侍,這樣大人就不用擔心那些粗人虧待了於姑娘了。”
竟有此意外之喜,我不覺眼眶一熱:“王爺高義,臣女感激不盡。倒是臣女疏忽了,到如今才來拜候王爺。”說罷且喜且泣,深深行了一禮。
高思誼道:“小王與於姑娘,也算有交情。為二位姑娘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也是應當的,不必言謝。”說罷拱一拱手,轉身去了。我目送他出了金水門,方才迴轉。
甫一轉身,便見史易珠帶著兩個丫頭走了過來。她手中的紈扇上繡著火紅的美人蕉,白玉扇柄下垂著嫣紅流蘇,日光下閃過一絲狐疑的銀光。扇子一動,流蘇隱在她寬大的袖中:“這大日頭底下,姐姐又病著,在牆根下站著做什麼?越發要中暑了。”說罷上前行了一禮,轉眸看了看金水門外昌平郡王一閃而逝的背影。
我還禮道:“聽聞昌平郡王殿下將赴西北戍邊,特來拜求王爺留意錦素的境況。”
史易珠道:“於姑娘可真有福氣,遠謫西北數月,姐姐竟還是這般放不下她。可見為人要軟弱愚蠢些,才能惹人憐愛。”
當年史易珠告發錦素胡言妄語、扇動謠諑,錦素險些被慎嬪杖責免官。然而因為周貴妃的偏心,卻是她自己藉口祖母病重辭官離宮。史易珠固然是出賣了信任她的錦素,卻並不算誣告。因此每每提起錦素,都是這般戲謔而刻薄的口氣,我早已聽慣。我接過芳馨手中的紈扇:“妹妹怎的這會兒到金水門來,是要出宮麼?”
史易珠道:“是,家中有些俗事要料理。”
我見她肩上還沾著一片紫藤花瓣,想是她從守坤宮過來行經益園時沾染了落花,便伸手輕輕拂去,微微一笑道:“快出宮吧,在這裡站久了,臉都曬疼了。”
史易珠笑道:“姐姐是最怕熱的。是我疏忽了。”說罷依依拜別。
芳馨扶著我走入益園,忽見靛青金絲的衣角一閃,彷彿是皇帝帶著小簡出了益園的東南角門。
芳馨道:“明明於姑娘已經流放了,史姑娘還要這樣罵她,真真是氣量小。”
我撥開垂至眼前的紫藤,嘆息道:“隨她去吧。誰心裡沒些過不去的事情呢,況且是像她這樣要強的人。”
芳馨遲疑片刻,低低道:“史姑娘心思重,姑娘要不要防範著些。”
我笑道:“從前姑姑不是說,我和錦素只是相守,和史姑娘才是相知麼?”
芳馨亦笑:“從前姑娘也說過,相知的人未必不能相害。”
我嘆道:“說史姑娘的心思重,依我看,姑姑的心思比她重一百倍。”
芳馨道:“若心思不重,須得恩寵夠深,脖子夠硬才行。”
因為去畋園狩獵,遺積了不少政務,昌平郡王走後,除了偶爾去探望太后與皇后,皇帝幾乎是足不出定乾宮。紫菡成了唯一的女御,日夜隨侍,已成專房之寵。
轉眼過了端午。這一日,皇帝恩准大將軍陸愚卿在下朝後前往後宮看望妹妹。彼時我正在椒房殿的西偏殿為皇后烹茶。將沸如滾珠的井水衝入油滴玳瑁盞中,泛起乳白的茶末,雙手奉於皇后。我自己則捧起一隻小小的兔毫玳瑁盞,緩緩而品。
西廂中竹簾低垂,陰涼如水。細碎的陽光灑在地上,如碎金沉在靜潭之中。皇后斜倚在水紅色雲錦靠枕上,雙目微合,有一下沒一下地動著扇子。炭火微跳,耳中只聞得汩汩水聲,不急不緩。水火交融的吟唱,和著窗外高亢的蟬鳴,一室靜謐安寧。
忽聽一個清朗堅定的男子聲音如一柄利劍穿透靜水:“臣陸愚卿求見皇后。”
但見一個身著白袍,滿面風塵的將軍緩步走了進來。他面色黝黑,額角,顴骨和下頜的輪廓直如斧削,神色卻沉靜淡然,眉眼之間顯出一絲塵封已久的書卷清氣。彼此見過禮,我便告退了。
走出椒房殿,只見庭院中空無一人。芳馨一面撐傘一面道:“今天皇后倒是靜,竟沒讓姑娘讀個書念個詩。”
我慢慢走到漢白玉欄杆的荷池邊,欄柱上有宮女們餵魚後留下的小瓷碟,裡面還有沒用盡的餅屑。我隨手都倒進了小池,引得十幾尾錦鯉浮上水面爭食,扇尾濺起清涼的水花:“今天陸大將軍要來,皇后哪有心思和我說話?喝喝茶,靜靜心也就是了。”順手將瓷碟交給芳馨,“一會兒經過茶房的時候,姑姑把它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