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家子孫地隊伍裡,與旁人一般給她上了三炷香。看著鬚髮皆白的大兒子跪在靈前淚流滿面,他終是低聲勸了一句,“人人皆有這麼一天,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而然,何苦太過傷情。”大兒子哽咽著抬頭回了他一句。聲音雖壓得極低卻帶著憤然與疏遠,“父親想得倒是通透……您與我們哪裡相同?我們正是因為自己總會生老病死,才為親人和自己傷心。您可是不老不病。”寧淺舟只得住了口,嘆著氣轉身遠去。其實兒子說得不錯。他與他們早已不再相同。世事總是這般荒謬,無數人都想著那長生不老之法。連數朝的皇帝也是一樣,可若有人當真變得長生不老,便會知道一個人獨自枯燥度日的滋味,況且這漫長而空虛的日子不是一天、一年、幾十年,而會是無窮無盡地永遠。臨到他如今的心境,會對世間的切都失去興致,沒有喜悅悲哀、沒有憤怒痛苦,沒有等待他回家的親人,也找不到什麼還能讓他牽掛和擔心的事。若是還能找到,他應該會高興得很,可惜他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就連曬太陽看書都只用來消磨時間罷了,再不似幾十年前那般對書中的詩句與故事充滿喜愛之情。他確實是老了,若不看自己的臉,他應該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若只是個平常的老人,他已踏入人生最後地一步,正如他現在一般,悠閒的坐在陽光下,安然等著死亡降臨。可如今那個常人最後的歸宿對他而言遙遙無期,他竟也不覺得折磨。他往往覺得自己其實已經死了,只不過這幅看似年輕地身軀還活在陽光之下,無所求也無所等待,無所愛亦無所恨,偶爾想起某件多年前的舊事才會心間微微一動,就像水面偶爾被風吹過而浮起地一小圈漣漪,轉瞬便要回復先前沉寂如死地平靜。他本可以早早離開此地,但確實想不出自己去了外間又要做些什麼,於是年復一年始終住在那個小小的院子裡。又過了不到一年地時間,五夫人也終於去了,這一次他只遠遠看了眼送葬的隊伍,連自己的院門也沒有出。他的大兒子活到七十二歲才盡了陽壽,他那一日很想為兒子掉一場眼淚,卻始終沒能哭得出來。心中究竟還是浮起了一點點悸動,他想起了兒子白白胖胖的幼年樣貌,還有那幾位妻妾年輕時的哀怨。她們應該都是恨著他的,包括那位從沒與他爭吵過的正妻。他這一生娶了五位妻子,也辜負了五個女人,他從沒有真正好好對待過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她們為他生兒育女,為他完成所謂傳宗接代的大任,令寧家開枝散葉、兒孫滿堂,卻從沒有得到過他的情愛。如今她們一個個都去了,連二夫人為他生的兒子也去了陰間報道,他這個早該去向她們賠罪補償的夫君卻仍然賴在陽世。若是她們陰靈尚在,現在都還怨著他吧?應該不了……若是真有投胎轉世,她們應該早已再世為人,忘卻了前一世所有的愛恨。緩慢地想著、過著,年月仍然一格一格的輪轉著,他搬進了遠處的深山,漸漸不再知道年份和朝代,也不再去數每一天的日出與日落。不知道多少年過去,有一日山下突然響起了馬蹄與兵戈之聲,他本不無心理睬,卻聽到了太多人在哭叫,這才皺眉走到院外往下望去。山下是一片塵煙滾滾,什麼也看不清,唯有女子與孩童們的尖叫聲響徹雲霄。他聽得身子抖了一抖,心中也震動起來,總算找到了還能讓自己有所感覺的事。他撥開叢生的野草艱難的爬下了山,到達山腳時已是黃昏。剛剛結束一場殺戮的土地上到處是殘肢斷臂和可怖的屍體,尚未燒光的村莊仍然冒著焦黑的濃煙。找遍整個村莊竟無一人倖免,憑他一人之力連屍體也埋不了幾具。他站在村口茫然看著那塊染了鮮血的石匾,上面三個大大的字刺痛了他的眼睛----“寧家村”。 入世烈日下的寬闊官道上,有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緩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