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半開出第一船,8點整在宜12碼頭宣佈撤退計劃。
收到第一通電報後,田仲心頭一緊,立即昂頭報告升旗。佇立駕駛艙窗前遙望對岸的升旗頭也不回,懶洋洋地“唔”一聲。
“老師你不能再呆在明處了,”田仲急了,揚起剛抄的報文,“軍方電令田中,必要時不惜生命保護升旗安全。過了今夜,請老師務必離開宜昌是非之地!並警告:升旗離開宜昌前,不得使用升旗所在地電臺連續收發任何電報,因為中國軍統、中統均將戰時偵破日諜電報放在重中之重,其專業人員早已盯上沙揚娜娜。”
升旗打了個呵欠,起身,關了臨江的艙門,退了回來。此時,田仲接到第二通密電,剛向升旗讀完,便見升旗興奮地“哦”了一聲,重新開啟剛關上的艙門,這一回,是打了個盤腿,面向對岸,那裡正好是“12碼頭”。田仲熟悉,這是老師徹夜打坐的姿態。田仲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勸阻,只好揣了王八盒子,在頂棚趴了個通宵。天亮,見荒灘上,重型機械下,無翅飛機中……人群像大草原上平地冒出的無數田鼠,分成一路一路,又像一柄開啟的中國紙扇,向一根根扇骨固定的骨節處——12碼頭聚集。田仲爬回駕駛艙,果然不出所料,升旗還打坐在艙門前,其身形與昨夜所見紋絲未變。田仲知道中國有古訓“坐如鐘”。田仲也知道如今能坐成鍾樣的中國人已難見到,日本人倒是有幾個,其中之一就是老師。田仲不知道老師昨夜今朝為何面向12碼頭坐成鍾樣,老師專攻盧作孚12年,昨夜明明已經充滿自信地對盧作孚在此次宜昌撤退的將會持何種態度做了論斷,何苦還一定要等著看今早8點看盧作孚宣佈“此次撤退計劃”?
天剛亮,盧作孚來到宜昌12碼頭。江上,除了空空的囤船,就只有對岸那隻翹出船頭的沉船,莫說輪船,連木船都不見一隻。囤船前早已堆滿人群,其中穿破舊藍布長衫的男子依舊攙扶著那個身懷六甲的難民婦女。人聲嘈雜:“宜昌大碼頭,今天成了奈何橋!”“上得民生公司的船,就過得了橋。上不了,就落鬼門關!”
中福煤礦的總會計師看著滿荒灘的人群與貨堆問:“起碼要開出一千一萬條船,我們能排上第幾條船?”
孫越崎卻盯著盧作孚說:“就等著聽他的撤退計劃了。”
嘈雜的人聲又掀起一輪浪潮:“昨天盧作孚說今早要先開出第一船,才宣佈撤退計劃,為什麼?”
“他等於說,無論計劃能運多少,這第一船都要先開,根本不受計劃影響。”
“第一船要送的,會不會是委員長?”秦虎崗手下一條漢子道。
秦虎崗冷笑,他知道,此時委員長的位置遠在湖南。
“看他盧作孚把第一船給誰家?”
“等下子,看仔細了……要是他盧作孚敢動私心,巴結當官的,我們就硬闖第一船!”秦虎崗道。
一聲汽笛從上游峽口傳來。上游這長江三峽中最後一道峽,傳出聲時,就像一個喇叭筒,是以汽笛從那兒拉響,能遠遠地送到沉船上。
“萬流?”田仲漸漸看清薄霧中船影,低叫道。
“嗯?”田仲聽得老師鼻子裡輕哼一聲,從背影看出,他連眼皮都懶得抬起。
“哦,民權。”田仲知道自己看錯了。升旗這時才睜開也許是閉了一夜的眼睛,向12碼頭望去。田仲遞上望遠鏡,升旗搖搖頭,未接。
民權輪靠上12碼頭囤船,眾人也靜了下來,全望著盧作孚。盧作孚卻抬眼,從眾人頭頂掠過,望著遠處。
困在宜昌已久的人都知道,那一方是點軍坡。武漢會戰期間,難民湧宜。船少人多,宜昌難民總站鼓動難民徒步疏散去恩施等地。李果果明白過來,今晨,盧作孚叫文靜去難民大棚,“能走多少是多少”,說的也是這個。此時,點軍坡的情景一定更悲涼……
“長亭外,預備唱!”遠遠地傳來一聲口令,是童聲。接下來,聽得一群孩子的歌聲。“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荒灘的靜寂頓時被打破,人們四尋聲源不見,歌聲卻越來越響越來越近,終於,從荒灘盡頭處的小坡上出現孩子的身影,看清了,是難童,兩人一排,成長長的一隊,走向12碼頭。
擁擠在民權輪下的眾人愣愣地望著孩子,盧作孚此時已站向囤船頭高處,向文靜招手。直到難童隊伍走到跟前,眾人才忽然意識到這便是今天第一船的乘客,“譁”地一下,原先堵在跳板前要搶上第一船的秦虎崗和他手下的漢子向兩旁分開,讓出一條大道。
盧作孚則盯著踏過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