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火石打火。火鐮烏黑,火石褚紅,跟煮熟的雞肝一樣。火鐮打擊火石嚓嚓地響。火星飛迸,每一個火星都很大。一個大火星濺到方六用食指和無名指捏住的高粱稈芯上,方六嘬口吹氣,火絨上冒出一縷白煙,紅了。方六點燃菸袋,吸一口煙餘司令吐一口氣,抽抽鼻子,說:“把煙磕了,鬼子聞到煙味還會上橋?”
方六緊著吸了兩口,把菸袋磕了,把煙包裝好。餘司令說:“都到河堤漫坡上趴著,省得鬼子來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緊張,臥在河堤上,手抱著槍,如臨大敵。父親趴在餘司令身邊。餘司令問:“你怕不怕?”父親:“不怕!”
餘司令說:“好樣的,是你乾爹的種!你是我的傳令兵,打起來別離開我,有什麼命令我就給你說,你就給我往西邊傳。”
紅高粱。4
父親點點頭。他眼饞地盯著餘司令腰裡那兩支槍。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國造自來得匣子槍,小的是法國造勃郎寧手槍。這兩支槍各有來歷。
父親嘴裡迸出一個字:“槍!”
餘司令說:“你要槍?”
父親點點頭,說:“槍。”
餘司令說:“你會使嗎?”
“會!”父親說。
餘司令從腰裡抽出勃郎寧手槍,在手裡掂量著。手槍已老,燒藍退盡。餘司令拉動槍機,彈倉裡跳出一顆黃銅殼的圓頭子彈。他把子彈扔了一個高,伸手接住,又壓進槍裡。
“給你!”餘司令說,“就像老子一樣用它。”
父親把槍抓了過來。父親握著槍,想起前天晚上,餘司令就用這支槍打碎了一個酒盅子。
那時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壓著枯樹枝椏。父親抱著一個酒罈子,捏著一柄銅鑰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燒酒作坊裡去盛酒。父親擰開大門,院落裡靜悄悄的,騾棚裡黑洞洞的,作坊裡發散著腐爛酒糟的濁氣。父親揭開一個甕蓋子,藉著星月光輝,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乾瘦的臉。父親眉毛短促,嘴唇單薄,他覺得自己很醜。他把酒罈子按到甕裡,酒咕嘟咕嘟灌進壇。提壇出甕時,壇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甕內。父親改變了主意,他把壇裡的酒倒進甕裡。父親想起了奶奶洗過血臉的那甕酒。奶奶在家裡陪著餘司令和冷支隊長喝酒,奶奶和餘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隊長卻有些醉了。父親走到那甕酒前,見木製的甕蓋上壓著一扇石磨。他放下酒罈,用盡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到另一隻酒甕上,在甕壁上撞出一個大洞,高粱酒滋滋地竄出來,父親不去管它。父親揭開甕蓋,聞到了羅漢大爺的血腥氣。他想起了羅漢大爺的血頭和孃的血臉。羅漢大爺的臉和孃的臉在甕裡層出不窮。父親把罈子按到甕裡,裝滿血酒,雙手捧著,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燭高懸,餘司令和冷支隊長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氣。奶奶站在他們二人當中,奶奶左手按著冷支隊長的左輪槍,右手按著餘司令的勃郎寧手槍。
父親聽到奶奶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麼,這不是動刀動槍的地方,有本事對著日本人使去。”
餘司令怒衝衝地罵:“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號也嚇不住我。老子就是這地盤上的王,吃了十年拤餅,還在乎王大爪子那個驢日的!”
冷支隊長冷冷一笑,說:“佔鰲兄,兄弟也是為你好,王旅長也是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過來,給你個營長幹。槍餉由王旅長髮給,強似你當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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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國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個日本崗哨,得了三支大蓋子槍。你冷支隊不是土匪,殺了幾個鬼子?鬼子毛也沒揪下一根。”
冷支隊長坐下,抽出一支菸點燃。
趁著機會,父親捧著酒罈上去。奶奶接過酒罈,臉色陡變,狠狠地看了父親一眼。奶奶往三個碗裡倒酒,每個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說:“這酒裡有羅漢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後日一起把鬼子汽車打了,然後你們就雞走雞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餘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隊長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說:“餘司令,兄弟不勝酒力,告辭啦!”
奶奶按著左輪手槍,問:“打不打?”
餘司令氣哄哄地說:“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隊說:“打。”
奶奶鬆開手,冷支隊長把左輪手槍抓過去,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