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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下,立即挺住,從騾頭那兒,響了粗獷豪烈驚愕憤怒的嘶鳴。隨即,受傷的騾子把屁股高高揚起,一溜熱血拋灑,像雨點一樣,淅淅瀝瀝淋了大爺滿臉。大爺瞅準空當,又鏟中了騾子的另一條後腿,黑騾嘆息了一聲,屁股逐漸墮落,猛然坐在地上,兩條前腿還立著,脖子被韁繩吊直,嘴巴朝著已是灰藍色的蒼天呼籲。鐵鍬被騾子沉重的屁股壓住,大爺也蹲了窩。他用盡全力,把鐵鍬抽出。他感覺到鐵鍬刃兒牢牢地嵌在騾子的腿骨裡。另一頭黑騾,傻愣愣地看著癱倒的同伴,像哭一樣,像求饒一樣哀鳴著。

大爺平託鐵鍬,向它逼過去,它用力後退著,韁繩幾乎被拉斷,木樁嗶嗶叭叭地響,它拳大的雙眼裡,流著暗藍的光。

“你怕了嗎?畜生!你的威風呢?畜生!你這個忘恩負義吃裡扒外的混帳東西!你這個裡通外國的狗雜種!”

羅漢大爺怒罵著,對著黑騾長方形的板臉剷出一鍬。鐵鍬鏟在木樁上,他上下左右晃動著鍬柄,才把鍬刃拔出。黑騾掙扎著,後腿曲成弓箭,禿尾巴掃地嚓啦有聲。大爺瞄準騾臉,啦地一響,鐵鍬正中騾子寬廣的腦門,堅固的頭骨與鍬刃相撞,一陣震顫,透過鍬柄傳導,使羅漢大爺雙臂痠麻。黑騾閉口無言,蹄腿亂動,交叉雜錯,到底撐不住。呼隆一聲倒下,像倒了一堵厚牆壁。韁繩被頓斷,半截在木樁上垂著,半截在騾臉邊曲著。大爺垂手默立。光滑的鍬柄在騾頭上斜立指著天。那邊狗叫人喧,天亮了,從東邊的高粱地裡,露出了一弧血紅的朝陽,陽光正正地照著羅漢大爺半張著的黑洞洞的嘴。

隊伍走上河堤,一字兒排開,剛從霧裡掙扎出來的紅太陽照耀著他們。我父親和大家一樣都半邊臉紅半邊臉綠,和他們一起觀看著墨水河面上殘破的霧團。把河南河北的公路連線起來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大石橋。原來的小木橋在石橋西側,橋面早斷了三五截,幾根棕色的樁子兀立在河水中,無可奈何地擋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霧中的河面,紅紅綠綠,嚴肅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見到堤南無垠的高粱平整如板砥的穗面。它們都紋絲不動。每穗高粱都是一個深紅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個壯大的集體,形成一個大度的思想。——我父親那時還小,想不到這些花言巧語,這是我想的。

高粱與人一起等待著時間的花朵結出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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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筆直地往南通去,愈遠愈窄,最後被高粱淹沒。那最遠的地方,與鐵青色的穹隆邊緣連結著的高粱上,也同樣地,呈現出日出時動人的悽婉悲壯情景。

我父親有幾分好奇地看著痴呆呆的游擊隊員們,他們從哪裡來?他們到哪裡去?為什麼要來打伏擊?打了伏擊以後還打什麼?靜穆中,斷橋激起的水聲節奏更加分明,聲音更加清脆入耳。霧被陽光紛紛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紅漸漸燃燒成金紅。滿河流光溢彩。水邊有棵孤獨的水荇,黃葉低垂,曾經赫過的蠶蟲狀花序枯萎蒼白地掛在葉杈間。又是抓螃蟹的節令了!父親想,秋風起,天氣涼,一群大雁往南飛……羅漢大爺說,抓、豆官……抓!螃蟹纖巧的腳爪把細軟的河泥印滿花紋。父親從河水中聞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種淡雅的腥氣。我家在抗戰前種植的罌粟花用蟹醬餵過,花朵肥大,色彩斑斕,香氣撲鼻。

餘司令說:“都下堤藏好。啞巴放耙。”

啞巴從肩上摘下幾圈鐵絲,把四盤耙綁在一起。他啊了兩聲,招呼著幾個隊員,把連環耙抬到公路與石橋相接處。

餘司令:“弟兄們,藏好,等鬼子汽車上了橋,等冷支隊的人把退路封住,聽我的口號一齊開火,把畜生們打到河裡去喂白鱔喂蟹子。”

餘司令對啞巴打了幾個手勢,啞巴點點頭,帶著一半人槍,到路西邊的高粱地裡埋伏。王文義跟著啞巴往西走,被啞巴推了回來。餘司令說:“你別過去,你跟著我。害怕嗎?”

王文義連連點頭,說:“不怕……不怕……”

餘司令讓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杆在河堤上架好。又對提著一隻大喇叭的劉吹手說:“老劉,接上火,你什麼都別管,可著勁兒給我吹喇叭,鬼子怕響器,你聽到了嗎?”

劉吹手是餘司令早年的夥伴,那時,司令是轎伕,劉是吹鼓手,他雙手攥著喇叭筒子,像握著一杆槍。

餘司令對大家說:“醜話說到前頭,到時候誰要草雞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個樣子來給冷支隊看看,那些王八蛋,仗著旗號嚇唬人。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編我?我還想改編他呢!”

眾人圍坐在高粱地裡,方六拿出菸袋裝煙,摸出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