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校場,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餘聽到從昇天臺上傳下來孫丙平緩而舒暢的呻吟,知道他還健在。快班的班頭劉樸從高臺上小跑著下來,神色詭秘地說:“老爺……”
順著劉樸嘴巴呶去的方向,餘看到,在對面的戲樓前,簇擁著一群人。這些人衣甲鮮明,形狀怪異。有的粉面朱唇,有的面紅耳赤;有的藍額金睛,有的面若黑漆。餘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孫丙領導的隊伍。難道是他的餘黨重新糾集反進了縣城?餘大汗淋漓,酒意全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圍在一隻巨大的紅色木箱周圍。箱子上坐著一個用白色和金色勾畫了象徵著大忠大勇的義貓臉譜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掛著一件長大的黑色貓衣,貓帽上的兩隻耳朵誇張地直豎起來,耳朵的頂尖上,各聳著一撮白毛。其餘的各位,有披了大貓衣的,有頂戴著小貓衣的。一個個神情肅穆,彷彿等待著登臺獻藝。
在衣箱上面,橫放著一些槍刀劍戟,紅纓燦燦,一看就知道是戲班子的把式。原來是高密東北鄉的貓腔班子來了,餘鬆了一口氣。在這樣的時刻,高密東北鄉的貓腔班子來到了昇天臺前,難道僅僅是為了演戲?高密東北鄉民風剽悍,對此餘已經深有體會。
貓腔戲神秘而陰森,演出時能令萬眾若狂,喪失理智……想到此餘心中一陣冰冷,眼前出現了刀光劍影,耳邊彷彿鼓角齊鳴。劉樸在餘的耳邊悄聲說:“老爺,小的有一個預感——”
講。
“這檀香刑是一個巨大的釣餌,而這些高密東北鄉的戲子,正是前來咬鉤的大魚。”
餘保持著外表的平靜,微笑著,邁開方步,端起大老爺的架子,在劉樸的護衛下,來到了他們面前。
貓腔班子裡的人都閉口不言,但他們的炯炯目光讓餘感到了森森的敵意。
“這是知縣大人,”劉樸道,“你們有什麼話要說?”
他們默默無語。
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餘問。
“從東北鄉來。”那個端坐在衣箱上的義貓用戲中的腔調,甕聲甕氣地說。
來此何干?
“演戲。”
誰讓你們在這種時刻到這裡來演戲?
“貓主。”
誰是你們的貓主?
“貓主是我們的貓主。”
他在哪裡?
義貓用手指了指昇天臺上的孫丙。
孫丙是國家重犯,身受重刑,在這高臺上已經示眾三日,他如何能夠指示你們前來演戲?
“高臺上綁著的只是他的身體,他的靈魂早已回到了高密東北鄉,”義貓心馳神往地說,“他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餘感嘆一聲,道:你們的心情本官完全理解。孫丙雖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他畢竟是你們貓腔的祖師爺,在他臨終之前,為他獻戲,既合人情,又合公理。但是,你們在這個時候,到這個地方來演戲,顯然是不合時宜。你們都是本縣的子民,本官向來是愛民如子,為了你們的身家性命,本官勸你們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到你們的東北鄉,在那裡你們想怎麼演就怎麼演,本官決不干涉。
義貓搖搖頭,低沉地、但是堅定不移地說:“不,貓主已經指示我們,讓我們在他的面前演戲。”
你剛才還說,昇天臺上綁著的,只是你們貓主的身體,而他的靈魂早就回到了高密東北鄉。你們在這裡演戲,難道是要演給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看嗎?
“我們遵從貓主的指示。”義貓毫不動搖地說。
你們難道不怕殺頭嗎?餘手指著縣衙的方向,聲色俱厲地說,袁大人的精銳官兵正駐守縣衙;餘回手又指了指通德書院的院落,說,這裡正休整著德國的馬隊。
明天就是鐵路通車大典,無論是洋兵還是官軍都是如臨大敵。你們在這樣的時刻,跑到德國兵的眼皮底下來搬演你們的貓腔狗調,這與犯上作亂、聚眾鬧事又有何異?
餘指指昇天臺上的孫丙,說,難道你們想學他的樣子?
“我們什麼都不幹,我們就是演戲,”義貓好像賭氣似地說,“我們什麼都不怕,我們就是要演戲。”
高密東北鄉人民喜歡演戲,本官早就知道,本官對你們的貓腔很是喜歡,貓腔的曲調本官都能演唱。貓腔宣揚忠孝仁義,教化人民通情達理,與本官的教諭目的完全一致。本官對你們的演出活動一向是大力支援的,本官對你們這種熱愛藝術的精神深為嘉許,但現在絕對不行。本官命令你們回去,等事情過後,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