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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並不是容易的事。不管怎樣,我要努力寫,努力挖,我相信我的努力不會是白費的。

前些時候有人批評《隨想錄》“忽略了文學技巧”。我不想替我的小書辯護,不過我要宣告:我也不是空手“闖進”文壇,對一個作家來說,更重要的是藝術的良心。《隨想錄》便可以給我的話作證。

二月二十日

《小街》(1)

近來在家養病,星期天下午看電視節目,沒有人來打擾,我安靜地看完了影片《小街》。

早就聽說有這麼一部影片,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我兩三年沒有進過上海的影劇院,只是在家看電視,而且只能“有啥看啥”。這次總算看到了《小街》。

影片不是十全十美,它甚至使我感到十分難受。然而它又是那麼真實,使我看後很難忘記。“青年司機”和“黑五類”的女兒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徘徊”。

我不是在這裡評論影片,我只想談談自己看過《小街》後的思想活動以及影片給我引起的一些聯想。

在影片的最後有幾種不同“結尾”的設想,我不管這些,我只說有兩句話(不僅這兩句,還有些和這類似的話)打動我的心。說打動了心也許不恰當,更可能是一種啟發。我打一個比方:我的思路給堵住了,想前進,卻動不了,彷彿面前有一道鎖住的門,現在找到了開門的鑰匙。像鑰匙一樣的兩句話就是:

夏司機說的:“經歷了十年悲劇之後,我們應該感到,今天的生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有意義了”

俞姑娘說的:“十年的動亂捲走了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但它卷不走我們心中比青春更美好的東西。”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啊,我抓住了!”我在探索中所追求的正是這個。

“四人幫”垮臺以後我探索了幾年。一九七八年我說:還需要大反封建;一九七九年我的內傷還在出血;一九八○年我告訴日本朋友:我們做了反面教員,讓別國人民免遭災難。去年我離開法國的前夕,在巴黎和幾位漢學家聚談,有人提到我在浩劫中活下來的事。對我們看做很尋常的事情,他們卻嚴肅地對待,我不能不思考。我回到旅館想了好些時候。第二天到了瑞士蘇黎世,在一家清靜的旅舍一間舒適的客房裡休息,我坐在窗前椅上苦思。我明確地感覺到我的心靈中多了一樣東西,這是在十年動亂之前所沒有的。一九八○年我在東京說,經過了生死考驗的大關,我感覺到驕傲,其實這有什麼可驕傲的呢?第一次僥倖活下來,第二次也會死去,倘使我不珍惜這一段時間利用它多做一點好事。在東京我還不知道有這個在心靈中新生出來的東西,但是到了半年以前我不但感覺到它的存在,我還好像看見它在發光,它在沸騰還有什麼,我就說不清楚了。

我繼續探索,思考。我需要更深地挖掘我的心靈。但是不知怎樣我無法前進,彷彿我走進了影片中的小街,不停地敲著兩扇黑漆的舊木門,一直沒有應聲。我一連敲了幾個月,但我並不是白白在敲打,我從門縫裡逐漸看到院子裡的情景。

現在有了應聲,而且門緩緩地開了,雖然只開了一個縫,但是我可以把頭伸進裡面,我瞥見了我正在尋找的東西。

這不是讓人猜謎。我在講自己的探索和它的一點收穫。我彷彿在一條小街上,挨門挨戶地詢問,想弄清十年的壓迫和折磨給我留下多少東西。

我終於明白:除了滿身傷痕,除了慘痛教訓,我多了一顆同情的心,我更愛受難的同胞,更愛善良的人民。我並不想奪回十年失去的時間,我卻願意把今後的歲月完全貢獻出去。這才是我的真實思想,只有做到這樣我的心才會得到安寧。

我提到心的安寧,因為在過去一段時期中我受夠人們的折磨,那以後又是回憶折磨著我。我忘不了含恨死去的親人,我忘不了一起受苦的朋友,我忘不了遭受摧殘的才華和生命,我忘不了在侮辱和迫害中卑屈生活的人們,我忘不了那些慘痛的經歷,那些可怕的見聞。但是這一切的回憶都只能使我感到我和同胞們的血肉相連的關係。甚至在大馬路上貼出對我的“大批判專欄”、熟人在路上遇見不敢相認的時候,我仍然感覺到人間的溫暖,我的心上還燃燒著對同胞的愛。我的記憶裡保留著多少發亮的東西,是淚珠,是火花,還是使心靈顫動的情景?我還記得在機關的“牛棚”裡我和一位朋友分吃一塊麵包,因為食堂不把晚飯飯菜賣給我們。有一天下午我們受到無理批判和粗暴申斥之後,我對朋友說:“保重身體啊。”他拍拍我的胳膊說:“你也要保重啊!”我感到兩個人的心,許多人的心互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