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貼在一起。除了給揪到機關和學校批鬥不讓回家,在“五·七幹校”勞動和學習一共不到三年之外,我每晚從“牛棚”回家,走過門外竹籬,心裡十分激動,彷彿一根繩子拉著我的心進了家門。這樣的對親人的感情我以前從未感覺到。
前些年我朦朧地感覺到的東西現在看得比較清楚了。它應該是愛,是火,是希望,是一切積極的東西罷。許多許多人活下來堅持下去,就是靠了這個。許多許多人沒有活到今天,但是他們把愛、把火、把希望留給了我們,而且透過我們留給後代。不止一次地我站在死者的靈前默默地祝告說:“放心吧,我們有責任讓你活下去。”
所以我理解影片中夏司機的感情。影片中人物不多,都沒有名字,有的(包括著男女主角在內)只有姓。故事也很簡單。一個青年司機認識了一個少年,他幫助少年採集草藥給靠邊受審的母親治病。不久司機發現少年是個姑娘,她因為“跟媽媽劃不清界限”讓人剪去了頭髮。司機決定買假髮送給她。他花錢買不到,就拿走演員的假辮子,雖然他留下了錢,但是讓人抓住,給打得半死。靠了一位老工人和一位老醫生的好意他才活了下來,雖然他的視力大受損害。他摸索著再走到那條小街,但是他稱為“弟弟”的姑娘的家門緊緊關閉,別人告訴他:“人早走了門上還貼著封條。”從此他再也找不到她。他到處打聽她的訊息。他寫成電影劇本,設想了種種的“結尾”。他始終不曾停止探索和追求。有可能她第二次在他的生活裡出現,也有可能她已經永遠消失。在那十年中間,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我見得太多了。看完《小街》,我覺得又一次接觸到那些熟人的心靈深處。我又回顧過去那段黑暗時期的生活,我覺得眼前明亮,影片像一雙醫生的手使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小街》(2)
去年在巴黎我回答法國記者說,我不喜歡“傷痕文學”這種說法。十年浩劫造成的遍地創傷,我不能否認。揭露傷痕,應當是為了治好它。諱言傷痛,讓傷疤在暗中潰爛,只是害了自己。但也有人看見傷疤出血就驚惶失措,或則誇大宣傳,或則不準聲張。這些人都忘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人們應當怎樣對待那些傷痕,這半年來我反覆思考的正是這個。
我也有數不清的內傷,正是它們損害了我的健康,但也正是它們使我感覺到自己和同胞、和人民不可分離的共同的命運。
現在我找到更恰當的說明了。感謝影片的導演和劇作者把我引進了小街,讓我在小樓上遇見雙目傷殘的青年司機,聽到他那麼堅決的聲音:“如果對未來不抱有什麼希望,我的眼睛寧可瞎掉。”他始終不放棄他的詢問,他的探索,他的追求。這決心,這希望從什麼地方來?他自己告訴了我們:要“把自己微薄的心願贈給自己的同類”。這也就是俞姑娘所說的“心中比青春更美好的東西”—— 十年動亂所卷不走、反倒加強了的東西。
我也有這樣一個微薄的心願。
三月二日
三論講真話(1)
我昨天讀完了諶容的中篇小說《真真假假》①。我讀到其中某兩三段,一個人哈哈地笑了一陣子,這是近十幾年來少有的事。這是一篇嚴肅的作品。小說中反映了一次歷時三天的學習、批判會。可笑的地方就在人們的發言中:這次會上的發言和別人轉述的以前什麼會上的發言。
笑過之後,我又感到不好受,好像撞在什麼木頭上,傷了自己。是啊,我聯絡到自己的身上,聯絡到自己的經歷了。關於學習、批判會,我沒有做過調查研究,但是我也有三十多年的經驗。我說不出我頭幾年參加的會是什麼樣的內容,總不是表態,不是整人,也不是自己捱整吧。不過以後參加的許多大會小會中整人被整的事就在所難免了。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表態,說空話,說假話。起初聽別人說,後來自己跟著別人說,再後是自己同別人一起說。起初自己還懷疑這可能是假話、那可能是誤傳,這樣說可能不符合事實等等、等等。起初我聽見別人說假話,自己還不滿意,不肯發言表態。但是一個會接一個會地開下去,我終於感覺到必須甩掉“獨立思考”這個包袱,才能“輕裝前進”,因為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給改造過來了。於是叫我表態就表態。先講空話,然後講假話,反正大家講一樣的話,反正可以照抄報紙,照抄檔案。開了幾十年的會,到今天我還是怕開會,我有一種感覺,有一種想法,從來不曾對人講過,在會議的中間,在會場裡,我總覺得時光帶著嘆息在門外跑過,我拉不住時光,卻只聽見那些沒完沒了的空話、假話,我心裡多煩。我只講自己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