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忙說,“哪裡,是郡主心思細密,曉得王妃的喜好。牡丹託我轉告府上,要吃什麼儘管吩咐,一準兒熱乎著送來。”
拓跋素捻著鬍鬚,對這個做事周到的白牡丹又增幾分好感。他拉住眾人寒暄,大家知他雖向來好客,心中卻惦著嬌妻愛兒,不多時便即告辭。傅承恩跟著出來,告訴牽馬的小廝道,“跟郡主說今兒就別回了,在王府歇一宿,明早我再來接她。”也不贅言,膝下一促馬兒,追著木蘭而去。
白牡丹何等人物,木蘭雖只說晚些過來散散酒,她卻早已準備周全,不亞於王府盛宴。這“水木門”又是不同於富麗堂皇王府的一處清雅所在,叫人一踏進來便由不住想收斂起酒肉臭氣,連素來愛大聲嚷嚷的奚斤都壓低了嗓門,粗嘎便如被掐著脖子的公鴨。
他聲音小歸小,可實在忍不住也不捨得噤聲,只管說些有用沒用地,而不管說話的物件是誰,眼睛只瞧著白牡丹。偏他瞧就瞧吧,還不光明正大,非側著、歪著、拐著偷偷摸摸地看人家,這個他們所熟悉的赳赳武夫突然這樣扭扭捏捏起來,就好像拿慣了刀的手換持了繡花針,任誰看了都好笑。
也只有白牡丹修養極佳,對著奚斤的連連失態加醉酒渾話始終保持微笑,無一絲慍怒。傅承恩大搖其頭,“牡丹,要論這‘忍’字,我不及你。”掉過頭來看見安頡了悟於心的表情,笑罵,“三公子心裡在轉什麼歪念頭最好都正過來,不然我可翻臉不認人!”安頡是北新公安同的第三子,與傅家為世交,兩人頗熟稔。
安頡正在想以前那些風滿帝都的傳聞,說傅家公子與青樓豔妓怎樣怎樣,當下賠著笑,“嘿,哪能有什麼歪念頭!你和郡主這樣恩愛,誰人不知?”說完便恨不得咬自己的嘴,真是喝高了,不打自招。
傅承恩卻似沒在意,轉過頭與別人說話。談笑風生中,他有一陣兒恍惚,只不為外人所覺察。那廂,李亮不知為了什麼在與奚斤斗酒,盞盞飲得涓滴不剩,木蘭也不阻攔,由他們喝個盡興,自己也“夫唱婦隨”,灌下了不少此間最著名的“百花釀”。這酒稠似蜜,香甚蕊,味甘芳烈,初飲不上頭,後勁卻綿長,只見她笑著對白牡丹擺擺手,自去廊外透風。
傅承恩看眾人醉的東倒西歪,無暇在意,裝作去方便也起身。
出來被冷風一吹,纏綿的酒意登時散去不少。他看到那條朝思暮想的身影就斜倚在亭柱上,忍不住心潮澎湃,喚了聲,“木蘭!”
她剛剛吐過,回頭見是他,便笑,“最狼狽的時候,總是被你看見!”
他想起她小時候狀況多多,不是爬樹摔進泥塘就是瘋玩刮破了衣裳,在風河邊洗個衣服也能把棒槌洗丟,跟著大夥兒上山拾柴她拾回的卻是一窩嗷嗷待哺的幼鳥……真是數不勝數。他是她的好夥伴,大人眼裡的壞幫兇,有次她為了逮五彩山雞,眉毛頭髮都結了冰雪,像足了老婆婆,還是靠他兩個熱騰騰的烘山芋才緩過來。還有那次,晚上的山村甚是安寧詳和,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收了工,家家合攏了院門,裊裊炊煙裡彌散著飯香,唯獨花家濃煙滾滾,他心知不妙跑過去,未到門口就聽見一向溫婉慈祥的花大嬸吼著,“木蘭你給我回來!”跟著一個鬚髮皆黑的小人兒衝出大門,差點將他撞個趔趄。他當下也不及細想,拉了她手便往山上跑。夜晚的大山完全不象白日裡那樣新鮮有趣,黑風森森的,滿是看不見的野獸鬼怪。他大著膽子安慰她,她裝作滿不在乎,“你不怕,我就不怕。”後來大人們拿著火把找上山,分頭將兩人拎回去教訓時,他就來得及說了句,“木蘭,我不怕,你也別怕。”
可後來又發生了那樣許許多多的事,他喉頭噎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微詫異,走近些,“承恩,你沒事吧?”紅潤的唇瓣,氣息裡夾雜著“百花釀”的清甜,讓他有種一親芳澤的衝動。
酒榭中陣陣喧譁,襯得夜色掩映下的外廊更加寧靜。他略嫌急促的呼吸警醒了她,向後拉開些距離,“承恩!”
他頹然扯開抹笑,知道最接近的時刻已然過去,不可能了,再不可能了……那些兒時的親密,徹底成為過去。
兩人在夜風中默立了良久,往事一件件在心頭上流過,悄悄隨風而逝。他心裡這樣疼,像小時候娘好不容易做碗糖水雞蛋給他慶生,清甜的湯水裡臥著個黃黃白白的“月亮”,他看著只覺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那香味兒,他一輩子也不能忘。可還沒吃完,隔壁阿牛媽就帶著阿牛上門告狀來啦,娘揪著他給人家賠禮又哈腰。等再回來,碗裡的雞蛋卻被老貓偷吃了個乾淨。那疼,他到現在都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