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她們那種挺直的鼻樑,細巧的嘴巴,略見蹙攏而色彩不定的青灰色的眼睛,以及略現嚴謹的冷靜嬌態,在我們看來是那麼美貌!她們的意味多少都有些兒是憂鬱而又有誘惑力的,是高傲而又親切的,是柔和而又嚴肅的,所以,在一個法國人眼睛裡那是十分動人的了。徹底說來,也許僅僅就是這點兒在種族上和典型上的不同,教我在她們身上看見許多事。
自從好幾年來,巴樂諾夫夫人的醫生已經看見她受到了肺病的威脅,於是極力使她打定主意到法國南部來,但是她固執地不肯離開彼得堡。到了去年秋天,醫生終於斷定她已經沒有希望,於是就通知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立刻吩咐她動身到芒東去。
她趁了火車,獨自一人坐在客車的一個車倉裡,她的隨從卻坐著另外一個車倉。她略懷愁意,靠著視窗坐下,瞧著田園和村莊在窗外過去,覺得自己很孤單,真的在生活之中被人遺棄了,沒有兒女,幾乎沒有親屬,只有一個愛情已入墳墓的丈夫,而現在,丈夫如同世人把病了的僕從送入醫院似的,把她這樣扔到世界的盡頭而自己並不來相伴。
每逢列車在一個車站停下來,她的男跟班伊萬總來詢問女主人是否要點什麼東西。那是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對於她吩咐的一切事情都一律照辦。
天黑了,列車正全速前進,她過度煩躁,沒有法兒入睡。忽然她記起她丈夫在她臨行之際交給了她一些法國金幣做零用錢,現在她想數一數那筆錢的數目。於是開啟了她那隻小小的錢荷包,把那點兒金光燦燦的泉水樣的東西倒在自己的裙子上。
但是陡然有一道冷的空氣拂到她的臉上了。她吃驚了,抬起頭一看,才發見車倉的門剛剛被人弄開了。伯爵夫人駭然了,匆匆地抓了一條圍巾掩住那些攤在裙子上的金幣,一面靜候著。幾秒鐘過了,接著出現了一個男人,頭是光著的,手是帶傷的,呼呼直喘氣,而身上穿的卻是晚禮服。他重新關好了車倉的門,坐行了,用那雙閃灼有光的眼睛瞧著這位同倉的女客,隨後用一條手帕裹好自己那隻出血的手。
那青年婦人感到自己快要因為害怕而發暈了。這個漢子顯然看見了她在點數金幣,那麼他到這兒,為的就是搶劫她和殺她。
他始終眼睜睜地瞧著她,呼吸迫促,面部的肌肉抽掣不停,顯然是預備向她身上撲過來。
他實然向她說:
“夫人,請您不用害怕!”
她一個字也沒有回答,因為已經沒有能力開口了,只聽見自己的耳鳴和心跳。
他卻繼續說:
“我不是個幹壞事的人,夫人。”
她始終一個字也不說,但是,她匆促地把自己的膝頭併到了一處,於是那些金幣就如同一道從承溜管裡流出來的水似的開始向車倉裡的地毯上直流。
那個男人吃驚了,瞧著這一道金光燦燦的泉水,便突然彎下身子去拾。
張皇失措的她站起了,這一來,她衣襟上的錢通通落到了地上,而她本人卻撲到車倉的門邊預備跳到軌道上去。但是他明白她想幹什麼,於是連忙撲過去,伸起胳膊抱著她,使勁教她坐下,並且抓著她雙手向她說:“請您聽我說,夫人,我不是個幹壞事的人,而證據呢,就是我要拾起這些錢還給您。不過我是一個絕望的人,一個死人,倘若您不幫助我過關出境。我不能向您再說更多的話了。一點鐘以後,我們就要到俄國境內最末了的一個車站,一點二十分鐘以後,我們就要越過俄羅斯帝國的邊界了。倘若您一點兒也不幫助我,我簡直是絕望的了。然而,夫人,我並沒有殺害過誰,也沒有搶劫過誰,更沒有做過什麼不顧名譽的事。這一層,我向您發誓。我不能向您再說更多的話了。”
他跪在地下去拾那些金幣了,連座位下面都搜了一遍,連那些滾得遠遠的都尋了出來。隨後,等到那隻小小的皮荷包重新裝滿了以後,他一言不發地把它交給他這位同倉的伯爵夫人,自己就轉身坐在車倉裡的另一隻角兒上。
他們這兩個人彼此都不動彈了。她依然因為恐怖弄得渾身發軟,始終呆呆地不言不動,不過卻漸漸安定了。他呢,他沒有做一個手勢,也沒有一個動作,只直挺挺地坐著,直挺挺地看著前面,臉色很蒼白,活像是已經死了。她不時向他匆促地望一眼,不過迅速地又回過眼光來。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很漂亮,很有一個世家子弟的氣概。
列車在黑暗裡奔跑,從夜色裡迸出它種種震耳的聲響,偶爾減低了它的速度,隨後又很快地向前飛馳。不過忽然它的行動慢下來,它鳴了幾聲汽笛,終於竟完全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