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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

那樣,憑他這個只會泡點茵陳酒,玩玩花草的書呆子,怎會和國家的興亡發生了關係呢?

他的心平了下去。他不再為敵人的殘暴而動怒。這不是講理的時候,而是看誰殺得過誰的時候了。不錯,他的腳上是帶著鐐,他的牙已有好幾個活動了,他的身體是被關在這間製造死亡的小屋裡;可是,他的心裡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充實過。身子被囚在小屋裡,他的精神可是飛到歷史中去,飛到中國一切作戰的地方去。他手無寸鐵,但是還有一口氣。他已說服了一個青年,他將在這裡等候著更多的人,用他的一口氣堅強他們,鼓勵他們,直到那口氣被敵人打斷。假若他還能活著走出去,他希望他的骨頭將和敵人的碎在一處,象仲石那樣!

他忘記了他的詩,畫,酒,花草,和他的身體,而只覺得他是那一口氣。他甚至於覺得那間小屋很美麗。它是他自己的,也是許多人的,監牢,而也是個人的命運與國運的聯絡點。看著腳上的鐐,摸著臉上的傷,他笑了。他決定吞食給他送來的飯糰,好用它所給的一點養分去抵抗無情的鞭打。他須活著;活著才能再去死!他象已落在水裡的人,抓住一塊木頭那樣把希望全寄託給它。他不能,絕對不能,再想死。他以前並沒有真的活著過;什麼花呀草呀,那才真是象一把沙子,隨手兒落出去。現在他才有了生命,這生命是真的,會流血,會疼痛,會把重如泰山的責任肩負起來。

有五六天,他都沒有受到審判。最初,他很著急;懾慢的,他看明白:審問與否,權在敵人,自己著急有什麼用呢?他壓下去他的怒氣。從門縫送進一束稻草來,他把它墊在地上,沒事兒就抽出一兩根來,纏弄著玩。在草心裡,他發現了一條小蟲,他小心把蟲放在地上,好象得到一個新朋友。蟲老老實實的臥在那裡,只把身兒蜷起一點。他看著它,想不出任何足以使蟲更活潑,高興,一點的辦法。象道歉似的,他向蟲低語:“你以為稻草裡很安全,可是落在了我的手裡!我從前也覺得很安全,可是我的一切不過是根稻草!別生氣吧,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一邊兒大;不過,咱們若能保護自己,咱們的生命才更大一些!對不起,我驚動了你!可是,誰叫你信任稻草呢?”

就是在捉住那個小蟲的當天晚上,他被傳去受審。審問的地方是在樓上。很大的一間屋子,象是課堂。屋裡的燈光原來很暗,可是他剛剛進了屋門,極強的燈光忽然由對面射來,使他瞎了一會兒。他被拉到審判官的公案前,才又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三個發著光的綠臉——它們都是化裝過的。三個綠臉都不動,六隻眼一齊凝視著他,象三隻貓一齊看著個老鼠那樣。忽然的,三個頭一齊向前一探,一齊露出白牙來。

他看著他們,沒動一動。他是中國的詩人,向來不信“怪力亂神”,更看不起玩小把戲。他覺得日本人的鄭重其事玩把戲,是非常的可笑。他可是沒有笑出來,因為他也佩服日本人的能和魔鬼一樣真誠!

把戲都表演過,中間坐的那個綠小鬼向左右微一點頭,大概是暗示:“這是個厲害傢伙!”他開始問,用生硬的中國語問:“你的是什麼?”

他脫口而出的要說:“我是個中國人!”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要愛護自己的身體,不便因快意一時而招致皮骨的損傷。同時,他可也想不起別的,合適的答話。“你的是什麼?”小鬼又問了一次。緊跟著,他說明了自己的意思:“你,共產黨?”

他搖了搖頭。他很想俏皮的反問:“抗戰的南京政府並不是共產黨的!”可是,他又控制住了自己。

左邊的綠臉出了聲:“八月一號,你的在那裡?”“在家裡!”

“在家作什麼?”

想了想:“不記得了!”

左邊的綠臉向右邊的兩張綠臉遞過眼神:“這傢伙厲害!”右邊的綠臉把脖子伸出去,象一條蛇似的口裡嘶嘶的響:“你!你要大大的打!”緊跟著,他收回脖子來,把右手一揚。

他——錢老人——身後來了一陣風,皮鞭象燒紅的鐵條似的打在背上,他往前一栽,把頭碰在桌子上。他不能再控制自己,他象怒了的虎似的大吼了一聲。他的手按在桌子上:“打!打!我沒的說!”

三張綠臉都咬著牙微笑。他們享受那嗖嗖的鞭聲與老人的怒吼。他們與他毫無仇恨,他們找不出他的犯罪行為,他們只願意看他受刑,喜歡聽他喊叫;他們的職業,宗教,與崇高的享受,就是毒打無辜的人。

皮鞭象由機器管束著似的,均勻的,不間斷的,老那麼準確有力的抽打。慢慢的,老人只能哼了,象一匹折了腿的馬那樣往外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