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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

著小窗,他心中發噤,曉風很涼。他盼望天快明,倒好象天一明他就可以出去似的。他往四處找那個青年,看不見。他願把心中的話告訴給青年:“我常在基督教教堂外面看見‘信,望,愛’。我不大懂那三個字的意思。今天,我明白了:相信你自己的力量,盼望你不會死,愛你的國家!”

他正這麼思索,門開了,象扔進一條死狗似的,那個姑娘被扔了進來。

小窗上一陣發紅,光顫抖著透進來。

女的光著下身,上身只穿著一件貼身的小白坎肩。她已不會動。血道子已幹在她的大腿上。

男青年脫下自己的褂子,給她蓋上了腿,而後,低聲的叫:“翠英!翠英!”她不動,不出聲。他拉起她的一隻手——已經冰涼!他把嘴堵在她的耳朵上叫:“翠英!翠英!”她不動。她已經死了一個多鐘頭。

男青年不再叫,也不再動她。把手插在褲袋裡,他向小窗呆立著。太陽已經上來,小窗上的鐵欄都發著光——新近才安上的。男青年一動不動的站著,仰著點頭,看那三四根發亮的鐵條。他足足的這麼立了半個多鐘頭。忽然的他往起一躥,手扒住窗沿,頭要往鐵條上撞。他的頭沒能夠到鐵條。他極失望的跳下來。

他——錢先生——呆呆的看著,猜不透青年是要逃跑,還是想自殺。

青年轉過身來,看著姑娘的身體。看著看著,熱淚一串串的落下來。一邊流淚,他一邊往後退;退到了相當的距離,他又要往前躥,大概是要把頭碰在牆上。

“幹什麼?”他——錢老人——喝了一句。

青年楞住了。

“她死,你也死嗎?誰報仇?年輕的人,長點骨頭!報仇!報仇!”

青年又把手插到褲袋中去楞著。楞了半天,他向死屍點了點頭。而後,他輕輕的,溫柔的,把她抱起來,對著她的耳朵低聲的說了幾句話。把她放在牆角,他向錢先生又點了點頭,彷彿是接受了老人的勸告。

這時候,門開開,一個敵兵同著一個大概是醫生的走進來。醫生看了看死屍,掏出張印有表格的紙單來,教青年簽字。“傳染病!”醫生用中國話說:“你簽字!”他遞給青年一支頭號的派克筆。青年咬上了嘴唇,不肯接那支筆。錢先生嗽了一聲,送過一個眼神。青年簽了字。

醫生把紙單很小心的放在袋中,又去看那個一夜也沒出一聲的中年人。中年人的喉中響了兩聲,並沒有睜一睜眼;他是個老實人,彷彿在最後的呼吸中還不肯多哼哼兩聲,在沒了知覺的時候還吞嚥著冤屈痛苦,不肯發洩出來;他是世界上最講和平的一箇中國人。醫生好象很得意的眨巴了兩下眼睛,而後很客氣的對敵兵說:“消毒!”敵兵把還沒有死的中年人拖了出去。

屋中剩下醫生和兩個活人,醫生彷彿不知怎麼辦好了;搓著手,他吸了兩口氣;然後深深的一鞠躬,走出去,把門倒鎖好。

青年全身都顫起來,腿一軟,他蹲在了地上。

“這是傳染病!”老人低聲的說。“日本人就是病菌!你要不受傳染,設法出去;最沒出息的才想自殺!”門又開了,一個日本兵拿來姑娘的衣服,扔給青年。“你,她,走!”

青年把衣服扔在地上,象條飢狼撲食似的立起來。錢先生又咳嗽了一聲,說了聲“走!”

青年無可如何的把衣服給死屍穿上,抱起她來。敵兵說了話:“外邊有車!對別人說,殺頭的!殺頭的!”青年抱著死屍,立在錢先生旁邊,彷彿要說點什麼。老人把頭低了下去。

青年慢慢的走出去。

34

剩下他一個人,他忽然覺得屋子非常的大了,空洞得甚至於有點可怕。屋中原來就什麼也沒有,現在顯著特別的空虛,彷彿丟失了些什麼東西。他閉上了眼。他舒服了一些。在他的心中,地上還是躺著那個中年人,牆角還坐著那一對青年男女。有了他們,他覺得有了些倚靠。他細細的想他們的聲音,相貌,與遭遇。由這個,他想到那個男青年的將來——他將幹什麼去呢?是不是要去從軍?還是……不管那個青年是幹什麼去,反正他已給了他最好的勸告。假若他的勸告被接受,那個青年就必定會象仲石那樣去對付敵人。是的,敵人是傳染病,仲石和一切的青年們都應當變成消毒劑!想到這裡,他睜開了眼。屋子不那麼空虛了,它還是那麼小,那麼牢固;它已不是一間小小的囚房,而是抵抗敵人,消滅敵人的發源地。敵人無緣無故的殺死那個中年人與美貌的姑娘,真的;可是隻有那樣的任意屠殺才會製造仇恨和激起報復。敵人作得很對!假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