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子都跟著受用嗎?”說完這一套,她輕輕的用拳頭捶著胸口。
高第沒有表示什麼。她討厭東陽不亞於討厭李空山。就是必不得已而接受東陽,她也得先和桐芳商議商議;遇到大事,她自己老拿不定主意。
乘著大赤包沒在家,高第和桐芳在西直門外的河邊上,一邊慢慢的走,一邊談心。河僅僅離城門有一里來地,可是河岸上極清靜,連個走路的人也沒有。岸上的老柳樹已把葉子落淨。在秋陽中微擺著長長的柳枝。河南邊的蓮塘只剩了些乾枯到能發出輕響的荷葉,塘中心靜靜的立著一隻白鷺。魚塘裡水還不少,河身可是已經很淺,只有一股清水慢慢的在河心流動,衝動著一穗穗的長而深綠的水藻。河坡還是溼潤的,這裡那裡偶爾有個半露在泥外的田螺,也沒有小孩們來挖它們。秋給北平的城郊帶來蕭瑟,使它變成觸目都是秋色,一點也不象一個大都市的外圍了。
走了一會兒。她們倆選了一棵最大的老柳,坐在它的露在地面上的根兒上。回頭,她們可以看到高亮橋,橋上老不斷的有車馬來往,因此,她們不敢多回頭;她們願意暫時忘了她們是被圈在大籠子——北平——的人,而在這裡自由的吸點帶著地土與溪流的香味的空氣。
“我又不想走了!”桐芳皺著眉,吸著一根香菸;說完這一句,她看著慢慢消散的煙。
“你不想走啦?”高第好象鬆了一口氣似的問。“那好極啦!
你要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我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
桐芳眯著眼看由鼻孔出來的煙,臉上微微有點笑意,彷彿是享受著高第的對她的信任。
“可是,”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一些小褶子,“媽媽真趕出你去呢?教你到……”
桐芳把半截煙摔在地上,用鞋跟兒碾碎,撇了撇小嘴:“我等著她的!我已經想好了辦法,我不怕她!你看,我早就想逃走,可是你不肯陪著我。我一想,斗大的字我才認識不到一石,我幹什麼去呢?不錯,我會唱點玩藝兒;可是,逃出去再唱玩藝兒,我算怎麼一回事呢?你要是同我一道走,那就不同了;你起碼能寫點算點,大小能找個事作;你作事,我願意刷傢伙洗碗的作你的老媽子;我敢保,咱們倆必定過得很不錯!可是,你不肯走;我一個人出去沒辦法!”“我捨不得北平,也捨不得家!”高第很老實的說了實話。桐芳笑了笑。“北平教日本人佔著,家裡教你嫁給劊子手,你還都捨不得!你忘了,忘了摔死一車日本兵的仲石,忘了說你是個好姑娘的錢先生!”
高第把雙手摟在磕膝上,楞起來。楞了半天,她低聲的說:“你不是也不想走啦?”
桐芳一揚頭,把一縷頭髮摔到後邊去:“不用管我,我有我的辦法!”
“什麼辦法?”
“不能告訴你!”
“那,我也有我的辦法!反正我不能嫁給李空山,也不能嫁給藍東陽!我願意要誰,才嫁給誰!”高第把臉揚起來,表示出她的堅決。是的,她確是說了實話。假使她不明白任何其他的事,她可是知道婚姻自由。自由結婚成了她的一種信仰。她並說不出為什麼婚姻應當自由,她只是看見了別人那麼作,所以她也須那麼作。她在生命上,沒有任何足以自傲的地方,而時代強迫著她作個摩登小姐。怎樣才算摩登?自由結婚!只要她結了婚,她好象就把生命在世界上拴牢,這,她與老年間的婦女並沒有什麼差別。可是,她必須要和老婦女們有個差別。怎樣顯出差別?她要結婚,可是上面必須加上“自由”!結婚後怎樣?她沒有過問。憑她的學識與本事,結婚後她也許捱餓,也許生了娃娃而弄得稀屎糊在娃娃的腦門上。這些,她都沒有想過。她只需要一段浪漫的生活,由戀愛而結婚。有了這麼一段經歷,她便成了摩登小姐,而後墮入地獄裡去也沒關係!她是新時代的人,她須有新時代的迷信,而且管迷信叫作信仰。她沒有立足於新時代的條件,而坐享其成的要吃新時代的果實。歷史給了她自由的機會,可是她的迷信教歷史落了空。
桐芳半天沒有出聲。
高第又重了一句:“我願意要誰才嫁給誰!”
“可是,你鬥得過家裡的人嗎?你吃著家裡,喝著家裡,你就得聽他們的話!”桐芳的聲音很低,而說得很懇切。“你知道,高第,我以後幫不了你的忙了,我有我的事!我要是你,我就跺腳一走!在我們東北,多少女人都幫著男人打日本鬼子。你為什麼不去那麼辦?你走,你才能自由!你信不信?”
“你到底要幹什麼呢?怎麼不幫忙我了呢?”
桐芳輕輕的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