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的玻璃小瓶。所有東西都是井井有條、排列整齊的。床頭櫃上擺著剪刀、膠水和一本全黑封面的剪貼簿。
最能透露出關於這孩子資訊的東西,似乎都是貼在或掛在牆上的。首先是羅傑的彩色畫作(普通計程車兵端著棕色的來復槍相互射擊,綠色的坦克爆裂開來,紅色顏料從雙眼迷離的人們的胸口或額頭噴爆而出,黃色的高射炮對著藍褐色的轟炸機隊射出連串的炮火,在大屠殺中死去的人的屍體散落在血肉模糊的戰場,橘色的太陽正在粉紅色的地平線上升起或落下)。三個相框裡裝著三張褐色的照片(一張是微笑的蒙露太太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兒子,年輕的父親驕傲地站在她身旁;一張是男孩與穿著制服的父親站在火車站臺上;還有一張是蹣跚學步的羅傑奔向父親張開的雙臂。一張照片擺在床邊,一張放在書桌旁,一張在書架邊——每張照片上都有那個矮壯而結實的男人,他的方臉紅撲撲的,淺黃的頭髮全部梳到腦後,眼神無比慈祥。他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可顯然還有人深深思念著他)。
在所有的東西里,讓福爾摩斯關注最久的還是那本剪貼簿。他坐回男孩的床邊,盯著床頭櫃上剪貼簿的黑色封面、剪刀和膠水。不行,他對自己說,不能偷看。他已經窺探了太多秘密,不能再繼續了。他一邊警告自己,一邊卻伸手拿來了剪貼簿,把理智的念頭拋諸腦後。
他不慌不忙地翻看著每一頁,仔細打量著8○○ΤxΤ ˋc○Μ各種精心剪貼的內容(都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照片和文字,再巧妙地用膠水粘在一起)。剪貼簿的前三分之一展示出男孩對大自然和野生動植物的興趣:直立的灰熊在樹林中漫步,旁邊是在非洲大樹下棲息的斑點豹;漫畫中的寄居蟹和咆哮的美洲獅一起躲在凡·高筆下的向日葵花叢中;貓頭鷹、狐狸和馬鮫魚潛伏在落葉堆裡。但是,接來下的內容就發生了變化,雖然設計相似,但畫面卻不再美麗:野生動物漸漸被英國和美國士兵所取代,森林變成了被炸彈轟炸過後的城市廢墟,落葉也成了屍體,諸如戰敗、武力、撤退這樣的單詞分散貼在頁面各處。
大自然自成一體,人類卻永遠相互對抗;福爾摩斯相信,這就是男孩陰陽相調的世界觀。他想,剪貼簿最前面的內容應該是在好幾年前拼貼的(剪貼圖片發黃捲曲的邊角以及早已消失的膠水氣味可以說明這一點),當時,羅傑的父親還在世。後面的內容則應該是在最近幾個月一點一點完成的,它們看起來更加複雜,更有藝術性,排版上也更系統——福爾摩斯在聞過紙張的氣味,仔細檢視了三四幅拼圖的邊緣後,得出這個結論。
然而,羅傑最後的手工作品還沒有完成。實際上,在那張紙上,只有正中央的一幅圖片,他似乎才剛剛開始對它的製作。又或者,福爾摩斯想,男孩的本意就是要把它設計成如此:一張單色的照片,孤獨地飄浮在黑暗的虛無之中,以荒涼的、令人困惑的、但卻是有象徵意義的方式對之前的所有(相互交疊、栩栩如生的野生動植物,冷酷無情、堅毅果斷的戰場士兵)做出總結。照片本身並不神秘,福爾摩斯對那個地方也很熟悉,因為他曾經和梅琦先生在廣島見過——那是被原子彈炸得只剩殘骸的原廣島縣政府大樓(梅琦先生叫它“原子彈爆炸頂”)。
但當這座建築單獨呈現在紙上時,卻比親眼目睹更讓人產生徹底湮滅的悲涼感。照片應該是在原子彈被投下幾周後拍攝的,也有可能是幾天後。那裡面,是一座巨大的廢墟之城,沒有人,沒有電車,沒有火車,也沒有任何能讓人辨認得出形狀的東西,在被夷為平地的焦土之上,只有縣政府大樓如鬼魅般的外殼還存在著。最後這張照片的前面幾頁,全是沒有貼任何東西的黑紙,一頁又一頁,全是黑色的,這也強化了最後一張照片令人不安的震撼感。福爾摩斯合上剪貼簿,突然,他走進小屋時就有的疲憊感席捲而來。這個世界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他想,在骨髓最深處,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但我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麼,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樣?”梅琦先生曾經問過他,“您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您是怎麼解開那些謎團的意義的?”
“我不知道,”他在羅傑的臥室裡大聲說著,“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遍。他躺在男孩的枕頭上,閉上眼睛,把剪貼簿抱在胸前:“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之後,福爾摩斯就睡著了。不過,不是那種筋疲力盡後的安眠,也不是那種夢境與現實交錯的小睡,而是一種懶散的狀態。他陷入無盡的寧靜之中。龐大而深沉的夢境把他送到了別處,把他拖離了身體所在的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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