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 第〇一七章
在郝奕的提醒下,華鼎松也覺得除夕談那些遙遠的悲傷往事過於煞風景,說了說天氣飲食,還回頭問新招的小弟子那段甲金竹帛公案。
“你說他們漢簡作偽,怎麼看出來的?”
回答導師提問當然比不得給洪大少解釋那般輕鬆自在。方思慎斂斂心神,認真回想片刻,才道:“一是筆勢和筆意方面。漢隸筆畫曲折誇張,重直輕橫,張揚挑捺,因為是當時風尚,寫的人熟練自如,雖然繁複多變,卻能一氣呵成,靈活生動,鋒芒外顯。後人刻意模仿,往往越寫越凝重,難免失之呆板。今人臨摹作偽就更加等而下之了,再擅長書法的人,因為以‘書法’視之,無論如何,也不太可能寫出那種爛熟於胸,隨意敷衍的味道,所以看上去有形而無神,斷斷續續拉拉扯扯,缺乏內在的連貫性。”
華鼎松點點頭:“這麼說你書法也算內行。”
方思慎微紅了臉,趕忙澄清:“您誤會了,書法我不懂的,只是看了些拓片摹本,有這樣一種感覺而已。”
“嗯。”華鼎松不在書法問題上糾纏,接著問,“此其一,二是什麼?”
“二是在正文裡發現了幾個俗體字,《說文大典》中都沒有收錄,據此猜測,它們應該是東漢以後造的後起字,不應該出現在漢簡中。”
“這也有道理。你看的是哪一篇?”
“從內容看,當屬《春秋公羊傳·昭公卷》。”
華鼎松聽到這,端起杯子抿一口,又捋了一把頷下的短鬚,話帶諷意:“公羊傳啊……此乃主流中的非主流,空白疑點又多,正是最好用來出成果的研究物件嘛!”
老頭開口就一針見血,又是圈內極具影響力的前輩,幾番觀察對答下來,方思慎已經看出,華鼎松頗具狂狷耿直舊時遺風。他忽然意識到,眼前其實是一個申冤的機會。不求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但求多一個置疑者的聲音。
略微加重語氣,慢慢道:“這批漢簡是專案組從民間收購上來的,據傳出自亳州漢墓,卻沒有原始出土說明。東西就存在古籍所新庫房裡,我因為覺得摹本不太對勁,便申請入庫閱覽,沒想到碰巧又有一批簡帛入庫,庫房正好開著,外邊的老師都認得我,直接就放我進去了。”
京師大學古籍所的庫房裡,收著不少國寶級珍本善本,博士以上才有資格申請進入。因“金帛工程”之需,本校參與人員都持有特批的通行證,不過真正進去,還得兩位管理老師一起開門才行。方思慎去得巧,前一撥人還在庫房裡沒出來,管理員就讓他自己進去了。他向來行止沉穩安靜,又是到了心懷崇敬之地,庫房裡的人直到他開口插話,才知道被聽去了隱秘。
“……老師,整件事就是這樣,我親耳所聞,寇師兄卻矢口否認,張教授說請專案組展開調查,我作為舉報者和當事人之一,從始至終沒有接受過任何詢問,只在兩個月後,看到了以專案組名義發表的絕無偽證宣告。而我本人隨即被專案組辭退,同時被院裡取消了國培生資格。”
華鼎松聽他講述過程中稍微有些激動,卻幾乎看不到當下年輕人身上最易見的矯飾誇張。語氣裡帶著執著,目光中含著期盼,那樣單純又認真的神情氣質,令古稀之年的華鼎松一陣恍惚,宛如回到半個世紀以前。
老頭兒摸著鬍鬚:這孩子,怎麼渾身的味道都好像屬於上一個時代。
沉吟:“我聽說,‘甲金竹帛工程’的負責人,正是令尊?”
方思慎一愣,順著“令尊”二字回答:“是,正是家父。”
華鼎松呵呵一笑:“你這不給你父親拆臺麼?你爸爸我可惹不起,你小子別想拿我這糟老頭子當槍使,跟方大院長過不去。”
方思慎聽傻了:“老師……”
“方篤之我見過幾次,你這副樣子,說是他兒子,若非你自己承認了,我還真不敢相信。你說的漢簡真偽問題,乃方大院長分內事。他責無旁貸,跟我講沒用。”
方思慎確信自己從老頭的話裡聽出了幸災樂禍。
“倒是你,這點年紀就能憑摹本看出疑點來,在如今的小年輕裡可少見。不說別人,就郝奕這半桶水便比不上你。”
郝奕點頭如雞啄米:“是、是,那當然,方師弟比我可強多了。老師您不知道吧,方師弟考的碩博連讀國培專案,那一年他是狀元,古文字一科國學院出了共和有史以來第一個滿分啊!”
方思慎不好意思地打斷他:“師兄,都是些死記硬背的東西,沒什麼好拿出來說的。”
華鼎松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