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黑沉沉的,像是夜晚脫下的一堆衣裳。
中午,朝陽廣場上聚滿了悼念毛主席的人群。我跟隨母親坐在興寧國營棉紡織廠的佇列裡。太陽像一個快要爆炸的火球,烤乾了木器廠的粉末,燒爛了路旁廢棄的單車輪胎。許多人把書本和報紙蓋在頭上,他們的臉膛一半明亮一半陰暗,撕報紙的聲音和放屁的聲音混淆在一起。
大會還沒有正式開始。站在母親的肩膀上,我看見整個廣場被黑壓壓的人頭淹沒。
婦女們結著辮子,男人們留著小平頭,偶爾有幾個光腦袋夾雜在人群中,像是浮出水面的匏瓜。會場的右角,靜靜地裂開一道口子,我看見楊美一絲不掛地朝會場中央走來。
他用一張破爛的報紙矇住雙眼,他身上的汙垢像魚的鱗片閃亮。在朝陽路、長青巷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得這個從不說話從不穿衣服腦子裡有毛病的楊美。沒有人阻擋他,他所到之處人群紛紛閃開。眼看著他要走進棉紡廠女工的佇列了,幾個未婚的女工發出尖叫。
人群裡閃出一位肥胖的公安,他像一座山堵在楊美的面前。楊美撞到公安的身上,就像撞到一隻吹脹的氣球上,被彈了回去。楊美撞了幾次,沒有把面前的氣球撞倒,便扭過身子準備改變路線。公安用他寬大的手掌扯下楊美臉上的報紙,問他為什麼矇住眼睛?楊美的兩顆眼珠望著天空,他眼睛的下半部填滿了白眼仁。一群小孩圍住楊美喊:聾子、啞巴、壞蛋、神經病。公安說你也懂得害羞,懂得害羞就趕快回家去穿褲子。
公安推了一下楊美。楊美突然蹲下身子,大聲地哭起來。楊美的哭聲中,飄出一串清晰的語言。楊美說主席不只是你們的主席,他也是我的主席。你們可以悼念他,我為什麼不可以悼念他?你們可以叫我是聾子、啞巴、壞蛋、神經病和流氓,但你們不可以不讓我開追悼會。公安伸手去拉楊美,楊美的胳膊拐了幾拐。公安說我不是不讓你開追悼會,只是你這樣太不雅觀。如果你真要悼念毛主席,那麼請你先穿上褲子。楊美抬起頭,望了公安一眼,說真的?公安說真的。楊美抬手抹淚,從地上站起來。他說我這就去穿,我這就去穿褲子。
公安護送楊美走出會場。楊美用手掌蓋住他的鳥仔。他的雙腳已經跨出去幾大步,但他的眼睛還留在女工的佇列裡。他的嘴角飛出幾聲傻笑,雙手舉起來做了一個猥褻的動作。我偷偷發笑,被母親扇了一巴掌。我用雙手捂住左臉,疼痛在我的掌心跳來跳去。
我看見興寧小學校長劉大選,朝著我們走來。
劉大選站在我母親面前,雙手背在身後。他說牛大嫂,牛老師呢?母親說他不是到學校去了嗎?劉大選說沒有,學校里根本沒有牛老師的蹤影。全校的老師都到齊了,只差他一個。這麼大的事情,他怎麼不參加呢?母親低下頭,說也許他病了,他到醫院看病去了。劉大選說是真病還是假病?母親說真病,一大早他就上醫院去了。說不定這一刻,他正站在病人的佇列裡,和大家一起開追悼會哩。劉大選說這樣就好。劉大選說完轉身走開,可是我的左臉還火辣辣地痛。
追悼會的最後一個儀式,是每個人都要走過毛主席像前,向他老人家三鞠躬。白色的頭,花白的頭、黑色的頭、沒有頭髮的頭低下去又昂起來,他們臉上掛著淚水,慢慢地離開毛主席,爬上單位的貨車。貨車彈了幾下,傷心地離開廣場。母親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她用手帕怎麼也抹不幹。我對母親說,你的眼淚把你的臉都洗乾淨了。母親說你是小孩,你懂什麼,你的外婆她死得好慘。
回家的路上,江愛菊伯媽不停地用衣襟抹淚。她說我怎麼哭也哭不過何碧雪,因為我只有一雙眼睛,而她和她的兒子共有四隻眼睛,你想想兩隻眼睛怎麼哭得過四隻眼睛呢?母親突然破涕為笑。母親說老江呀,我們家老牛不見了,我真害怕出什麼事。江愛菊說不會的,好好的太平世界,怎麼會出事呢?母親說好人都在這一年死了,1月8日死了周總理,7月6日死了朱德,現在毛澤東也死了。他們都死了,我們可怎麼辦?江愛菊說怎麼辦?我們可不能跟著他們死,何碧雪,你可別想不開啊。母親說怎麼會呢。
我們並沒有把父親牛正國的失蹤當一回事。我們包括我的姐姐牛紅梅,我的哥哥牛青松。我們想品行端正言行一致膽小如鼠的牛正國,絕對失蹤不了。他那麼熱愛這個世界,何況他的妻子何碧雪那麼風韻猶存,那麼美麗動人。更何況他的三個孩子,也就是我們,那麼出類拔萃。這樣想過之後,我們決定殺一盤軍棋。我們在餐桌上攤開塑膠棋盤,然後為誰執紅子誰執白子發生了爭吵。那時候我們十分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