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堂弟說房子,說她已經看中了一套新房子,是期房,正打算出手,快的話明年就能入住了,到時候讓我過去好好住上一陣子。
她說到房子的時候,兩眼放光,簡直判若兩人,我想到奶奶家那間黑暗窄小的小屋子,覺得她這樣的反應也很正常。
大城市,不易居,只是過去的那套房子雖然殘舊矮小,總是我在上海記憶裡的根,如果連它都沒有了,我和爸爸以後與這個城市還會有什麼聯絡嗎?
這個想法讓我沉默,然後開始在心裡罵自己奇怪,為什麼我要想這些?居然還想到了爸爸,這些事,原本就跟我沒關係。
計程車在弄堂口停下,有人大冷天的還出來倒痰盂,也有小孩子跑來跑去放單個的小鞭炮,噼裡啪啦的聲音此起彼伏,巷口公共廁所味道很濃,混著隱約的煙花爆竹的味道,略有些古怪,鄰居的腳踏車排在窄小過道里,走路都得小心。
樓梯上一片黑,姑姑蹬蹬地往上走,我少來,不太習慣,一路扶著木頭扶手,開門的是姑父,房間小,臨時開啟的圓桌正對著門口,冷菜已經上桌了,肉色紅腸帶著豔紅的邊,旁邊堆著褐色的鴨胗肝,還有醬油裡浸的海蜇頭,都是小時候來上海過年時常吃的菜,讓我想起奶奶。
堂弟小年已經坐在桌邊了,我叫了一聲姑父,才要跟他打招呼,忽然有人從旁邊走出來,與我四目相對,看著我等我開口。
我的聲音突然消失了,進退不能。
姑姑推了我一把,“這孩子,怎麼人都不叫。”
我囁嚅著,低低叫了一聲,“爸。”
所有人圍著圓桌坐了,姑父在小小的廚房裡煎炒煮炸,一道道端出熱菜來,好不忙碌,電視裡播著熱鬧無比的聯歡節目,屋子裡年味十足,除了餐桌上。
爸爸不停喝酒,都不用人勸,小年邊吃邊看電視,臉都要湊到螢幕上去了,根本不理睬我們,姑姑給我挾菜,幾筷子下來就堆得我碗裡冒尖,客氣得讓我都不知道怎麼端起碗。
我推辭,她還說,“一家人呀,這小孩子,大哥你說是不是?”
爸爸抬頭看看我們,沒出聲,她就繼續說下去,說了許多家裡過去的事情,還有她和爸爸小時候怎麼怎麼,最後又開始講房子,說這兒快要動遷了,她看中一套期房,在另一個區,地段是沒這麼好了,不過房子大了到底住得舒服,還問我們是不是?
她問的時候臉差點靠到我鼻子前,我沒法不點頭,卻聽爸爸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小芬,有什麼話就說吧,別盯著孩子了。”
爸爸聲音有些啞,姑姑聽完噎了一下,正好姑父端著一盤子青椒炒肚片過來,熱氣騰騰,盤子又燙,他一放下就用手摸了摸耳朵,“燙死人了。”
姑姑“啐”了一口,“呸呸呸,大過年的,說什麼死不死的。”說完才回過臉來,看著我爸說話,“大哥,那我就不繞彎子了,今天一家人都坐在這兒,你也知道這些年沒事我也不麻煩你跑來跑去,這回倒是真要你幫忙,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就籤個字。”
爸爸問得直接,“籤什麼?”
“這不家裡這套房子要動遷了,小歡戶口還在這兒,得讓她籤個委託書給我,這樣才好辦手續嘛。”
“不行。”爸爸把酒杯放下,乾脆地吐出這兩個字,杯底碰在桌子上,“咯”一聲響,“這房子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小歡的戶口在這兒,動遷了她的戶口遷去哪裡?她大學在這兒讀,以後還得在這兒找工作,我不同意。”
姑姑的臉色刷一下沉下來,變得無比難看,“動遷是政府要求的,可不是我們說不遷就不遷的。”
“就算是動遷也得把我女兒的戶口安排好了,還有你別當我不知道,一個戶口算一份子錢,該小歡的那份,你一毛也不能少了她。”
姑姑的聲音高起來,“大哥,你沒在上海這麼多年,爹媽可都是我養老送終的,再說了,那年小歡戶口遷進來的時候,我們還是簽過協議的,白紙黑字說清楚了你們是放棄這套房子的,你要這麼說,那現在就把戶口再遷出去好了,大家不要好過。”
爸爸的臉突然漲得通紅,我與他坐在桌子兩端,隔著中間的熱氣騰騰都能看到他額角暴起的青筋,過去無數次的陰暗回憶又來了,我拿著筷子的手突然抖起來,脊樑骨一陣一陣緊縮,還有反胃的感覺。
爭執聲還在繼續,我卻覺得那些聲音混沌一片,根本無法聽清,而我也不想聽清,這樣的爭吵已經超越了我能夠接受的範圍,讓我再也無法坐在原地忍受下去,我想做的只有跑開,和過去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