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由該輪負責人盧作孚自負。”
海關監督推開大門,來到走廊上,望著盧作孚走遠。秘書好奇地問:“您今天怎麼有這閒心,目送一個素不相識的報關人這麼遠?”
“此人此船此去豐都不遠——且送他一眼。”
明日天一亮,就要闖青灘,據幼時曾隨寶老船出小河進大河下岳陽進洞庭拉過一船紙扇、紙傘貨的寶錠說——大郎二郎不是灘,青灘才是鬼門關。盧作孚知道,繼大足刑場、合川死牢後,自己最大的一回生死劫,就在明天。比頭兩回更令盧作孚感覺沉重的是,這一回,擔在自己肩膀上的,是一艘船、一船人的生命,是一個實業、一群股東的生路……
盧作孚一夜未睡,盧子英心想二哥定是擔憂明日青灘,翻身一看,卻見二哥獨自趴在燈下,在畫一張圖。子英好奇,這船都造好了,還畫什麼圖紙?撐起身瞄一眼,卻是一張彩色的圖,青的是山,綠的是水,水中還有冒著滾滾黑煙的一艘船。
還有什麼事,會比明日青灘更要命?——盧子英下了床,提著槍查夜去了。
青灘從前不是灘,到了明代,兩岸的山垮崖,房子大的石頭一坨坨落到江中,堵出個青灘來,成了整個川江最險的灘。
小小的民生輪剛駛進青灘,便徑直向水流正中的那塊寫有“青灘”二字的石頭撞去。此情此景,頗有點像自然界中,一隻小小的青蛙,面對一條巨蟒的血盆大口時,會做出生物學家都感到驚詫的、極其反常的舉動——青蛙向巨蟒口中主動撲去。
“民生輪莫要撞了礁石,翻……!”周圍一片驚呼。一個“翻”字沒敢說出口,那是水上人的大忌。
這年,盧作孚的家,已經從合川楊柳街,搬到黑龍池。
父親去上海把第一艘輪船開回家。孩子在家中,連玩的遊戲都是怎樣把船開上險灘。
院內,盧作孚的兩個兒子圍在水池邊,拂水為一條寫著“民生”二字的紙疊的輪船加力,池中一塊石山上,也用孩子的手筆寫下“青灘”二字。
堂屋門框內,女兒晚春學著媽媽的樣繡花。蒙淑儀捧著繡架,卻一針也繡不下去。
“淑儀,我這裡忙著切菜,快來幫我把鍋裡的二面黃翻一下!”婆婆在灶房裡喚。
蒙淑儀趕去,接過鍋鏟,說:“他們說的,不興說——這個字。”自從丈夫辦航業,蒙淑儀也學會了水上人的規矩,不能說一個“翻”字。
盧李氏大聲道:“你別太死腦筋啦。隨口說個‘翻’字就影響得了我兒子的船?”
“我們的民生輪,衝不上青灘!”兒子一指池中。
“我的個兒耶,你爸爸的船,要是你們的這個樣子,何苦一年裡頭來來回回去上海跑趟趟?”蒙淑儀望著兒子的小船。
“我的個孫娃子耶,你爸爸的船,鋼板做的,你們的船,再怎麼,也要用紙板做吧!”盧李氏菜也不切了,去屋裡找出紙板做的空鞋盒。
民生輪正闖青灘。大副單子聖將車鍾推向“全速”,可是,兩臺賓士的馬力依舊頂不住一江洪流的衝力。大副把住舵工的手,左舵,小心翼翼地將船引入中流一側的那股急旋的洄水。接下來,將船頭對準了洪流中的那一塊巨石,川江上弄船人都知道,這是洪水季闖青灘的唯一辦法。這塊巨石上就刻著“對我來”三字。
“人在船在。”盧作孚望著巨石,默唸著。
多年後,與盧作孚同船的第一代“老民生”職工陶生(後來他被盧作孚任命為民生輪第一任經理)還記得這一天民生船頭一趟闖青灘的全部細節:“民生船行至險灘,因船小灘高,領江領船深入洄水,冀其借洄水之力,易於衝上……”
船頭逼近石頭,舵手轉舵,卻不見船頭轉向,單子聖伸手幫著扳舵,也不見動靜,船頭竟照舊對準巨石撞去。
“舵機失靈!”單子聖叫道。這是船行險灘中,水上人最怕的事故。
其實大副不說,眼前情景也可想而知,船底洄流,似開鍋的水,一個小小的舵片,就如下鍋的抄手,此時此地,哪兒扳得轉船頭?眼看船頭距巨石不到一丈。默唸“人在船在”之後,盧作孚心頭反反覆覆默唸著另一句話,卻不願出聲。
陶生記錄得詳盡:“船頭乃逼近石頭五尺矣,舵忽不靈。此時領江無計,頓腳太息。作孚於惶急中,奔走船上,大有人在船在,船亡人亡——‘羞見江東父老’之氣概。民生輪船船頭高高昂起,壓向巨石。在此千鈞一髮中,突見一個泡花,抬船轉入流水,拋過北岸。但因水流太急,船開滿車,猶難撐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