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不喜歡這個比喻,但是維布·格雷格比他這位親戚禮貌太多。“沒什麼方法可以幫助他,維布?是不是這個名字?”他見我點頭,又繼續說,“我在這兒住了有四十年,比我在外邊的日子還長,過得時好時壞,他以後也差不太遠吧。”
“我沒有你要的答案,不過我有別的答案。”他又抓住了我的手腕,順著我的手臂一直到我的脖子,握得很緊,我的頸部動脈在他手中跳動。但我並不感到恐懼,他太虛弱了,而我能在橄欖球場上甩掉截鋒,和對手球員暴力地肢體碰撞,衝進達陣區裡。
我並不打算走,這些日子裡我無事可做,而此刻聽他老年人式的閒談,竟然成了很重要的一項大事。“我們本來不叫格雷格,你知道嗎,是格澤戈扎斯基。我們原本是波蘭人,在比亞韋斯托克附近的山區村子裡,全村有兩三百人。那兒偏僻極了,沒誰會來,但有年來了一群猶太人和我的父輩們做生意,談起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後來幾年饑荒,我的父輩們就打算來美國,路上死了很多人,最後到了埃利斯島就剩三十三人,然後我是第三十四個,我在埃利斯島上出生,那天河上全是霧氣,於是我父親給我迪梅克這名字,霧。後來移民官給我們格雷格這個姓氏,於是我就叫迪梅克·格雷格。沒過兩年,德國就侵佔了波蘭,那時我的父輩們已經在新澤西的皮革廠裡找了工作,母親們做起了縫紉。”
又是一個關於名字的典故。我開始有點恨這個了。在我和我父親那糟糕的關係裡,我沒想到我最計較的是這個。不過我現在更在意的是他的手還掐著我的脖子,雖然並沒有讓我感到威脅,但卻很不舒服。
他鬆開手,恍然大悟似地說,“你是真的?我分不清,我一直學著和幻覺作鬥,可是它們真的太狡猾了。去年我看見一頭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的大象在我窗邊,它在朝我叫喚,甩著它那條又粗又長的鼻子。起初我想,它是假的,是幻影。可後來那個聲音越發地真切了,我就蒙上被子不去聽,可是接著我聽見了隔壁推開窗戶的聲音,連著樓上的幾戶也推開了床,他們也聽見了大象。我伸手要去摸摸它熱不熱,是不是真的,它卻避開了。於是我想,也許它真的是一頭大象呢,只是它天生就沒有眼睛,在動物園裡也沒人喜歡它,可能會被賣掉,賣給一些給巨人治病的醫生肢解掉。唉,我想,它真可憐啊,它一定是逃了出來。可為什麼要來找我呢。窗戶是有鐵欄的,我只能繞路去追它,因為我剛才沒注意,並不知道它為何而來。”
我沒有打斷他,任由他繼續說,大概沒什麼人會傾聽他這些不著調的故事,但我卻覺得這很有趣,再加上一種猜測他可能在瘋言瘋語中透露這種家族遺傳病資訊的心情,我聽得非常認真。這幾乎使我同情他了。“我追著它到花園裡,它腳步又沉又笨拙,我知道它要去海邊,但是它沒有眼睛。於是我說,我帶你去吧。等我走近它,我發覺它的面板是銀色的,它在發光,草地和樹木全成了銀色。它讓我騎在它背上,它的耳朵長出來了,越變越大,成了翅膀。隨著它越升越高,空氣就越來越冷,我手腳發抖,抓不緊它滑溜溜的面板,於是甩了下去,頭撞在花園裡雕像底座的腳上,那回我差點死在那兒了,它們真的太狡猾了,你知道嗎。”
事實上他身體健康,思維也很清醒,唯一困擾他的就是幻覺。有天他去餐廳裡吃飯,他忽然發現餐桌全換成了牌桌,籌碼是每個人的生命。最中間是一張輪盤,圍著的是一群穿著二戰軍裝的美國大兵,他們招手要他過去,叫他下注,但他沒有籌碼。於是他們拿出了他的心放在天平上稱量,然後他們放下籌碼,最薄的一片也會使他的心臟被壓得升起。於是在恐懼中,他奪回了自己的心臟,不顧所有人的阻攔,跳出了窗外。還好,餐廳只是在第一層。
他和我講了好多幻覺。有一則我覺得是真的,他說他有時下午在四樓做檢查時,會從窗戶眺望到對面街上校車經過,有個小女孩下車,她的媽媽來接她,給她紅色包裝的牛奶。他說,幻影太狡猾了,它總是要弄得很真,好讓他從窗戶那兒跳出去。
在很多年後,維布和我在埃德溫的林場裡散步,他說起了自己的幻覺,我忽然明白了。他們的天賦賦予他們不同常人的能力,同時他們異常的思維方式,他們太容易洞察他人,理解方式也太特別。也許那些狡猾的幻影,是他們所見過的人與事在他們心靈中的投影,他們真正地理解了他人的內心,因而他人也在他們內心中生出形象,難辨真假。於是我有些好奇自己在他心裡的形象,會是一股上升著漸而燃著的氫氣,還是一條尾巴長得像蟒蛇的人魚。
說了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