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九月十八日”
“據我所知,克立姆羅德不是猶太姓。”
“我母親姓伊茨柯維奇。”
“這麼說,你只是半個猶太人,”塔拉斯一面說一面已經記下前面兩個名字。雷伯是洗禮名,米歇爾是猶太人常用的名字,尤其在波蘭。
沉默。少年又開始沿著牆壁徘徊,時而走到塔拉斯背後,時而環繞著塔拉斯兜過來,在他的左邊重新出現。他走得很慢,在每一張照片前面都要逗留一會兒。
塔拉斯微微轉過頭去,看見少年的雙腿在發抖,頓時有一種強烈的同情之感掠過他的心頭。這個可憐的小傢伙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他從背後觀察克立姆羅德,見他光腳穿著一雙沒有帶子的皮靴,這雙靴子他穿可能太小。同樣,他的褲子和襯衫也都短得可憐,在他那電線杆子似的身上直晃盪。他的身體有好多次疼得歪歪扭扭,但純粹是靠了意志的力量,依然保持著原有的高度,—厘米也沒有縮減。塔拉斯還注意到他的雙手修長優美,但菸頭燙的老疤猶在,又添了生石灰灼傷的新痕。這雙手沒有握拳,垂在體側,塔拉斯憑經驗知道這種虛假的冷漠恰恰體現了一般成人也難以企及的自我控制能力,包括塔拉斯本人在內。
這一剎那問,塔拉斯心裡更明白了,究竟是什麼力量使塞梯尼亞茲如此震驚。原來,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具有一種不同尋常、難以名狀的氣質。
塔拉斯繼續提問。
“你是什麼時候和怎樣來到毛特豪森集中營的?”
“我是今年二月份到這兒的,具體日期我說不準。大概二月初吧。”他話說得很慢,音調極為深沉。
“是押解來的吧?”
“不是押解來的。”
“那麼誰和你一起呢?”
“和我一起被埋的那些男孩子。”
“總得有人把你們帶到這兒。”
“黨衛軍的軍官。”
“一共有多少軍官?”
“十個左右。”
“他們歸誰指揮?”
“一名中校。”
“他叫什麼名字?”
這時候,克立姆羅德站在屋子的左角。他的面前是布萊克斯托克拍攝的一張放大的照片。畫而上是一座焚屍爐,敞開的爐門,燒焦的屍體在閃光燈下顯得分外慘白。
“我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克立姆羅德鎮定地說。
他舉起一隻手,細長的手指觸到了光滑的相紙,彷彿在撫摩那張照片。然後,他擺動軀體轉過身來,靠在牆上。他凝視著一無所有的空間,臉上毫無表情。他那重新開始長出來的頭髮是深棕色的。
“你有什麼權利向我提這些問題?就因為你是美國人,因為你們打贏了這場戰爭?”
“我的天哪!”塔拉斯心想。他象捱了一悶棍似的,生平只有這一回語塞。
“我並不覺得自己被美利堅合眾國打敗了。事實上,並沒有被任何人打敗的感覺”
雷伯的目光落在一架玻璃櫃上,櫃子裡堆著好些卷宗,塔拉斯在卷宗旁放了一些書籍,雷伯正在瞧這些書
“二月初,我們到達此地,”克立姆羅德說,“我們是從布痕瓦爾德來的。到布痕瓦爾德以前,我們一共有二十三個人,但是有五個男孩在那邊給燒了,還有兩個死在從布痕瓦爾德到毛特豪森的路上。那些把我們當女人使的軍官在卡車裡殺死了那兩個孩子,是我把他們埋葬的。他們走不動了,老是哭,他們的牙都掉光了,就顯得不那麼好看。這兩個孩子一個才九歲,另一個稍微大一點,大概十一歲。軍官們坐一輛轎車,我們坐的是一輛卡車,可是他們常常迫使我們下車步行,有時候用繩子套住我們的脖子,逼著我們跑步。他們就用這個辦法消耗我們的體力,使我們逃不了,甚至不想逃。”
雷伯用雙手抵著牆壁把身體從那兒撐開。他幾乎像處於被催眠狀態那樣目不轉睛地瞧著櫃裡的書,但與此同時他並沒有停止說話,塔拉斯覺得雷伯就象個小學生一面望著窗外的一隻鳥,一面背誦課文。
“我們到達布痕瓦爾德的時候,剛過了聖誕節。在這以前的一段時間,我們在克姆尼茨。到克姆尼茨之前,我們在格羅斯羅森集中營。到格羅斯羅森以前,我們在普拉紹夫集中營,那是在波蘭境內,靠近克拉科夫,當時是夏天。”
現在,雷伯完全離開了牆壁,開始慢慢地朝玻璃櫃那邊走過去。
“不過我們在普拉紹夫只呆了三個月。有幾個男孩在那兒死去了,主要原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