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斯·布林巴是俄國作家果戈理所著同名小說中的烏克蘭哥薩克老英雄)。塔拉斯非但不生氣,還引以為榮,並且用來作為評論文章和在考卷上寫評語的署名。現在,他透過金絲邊眼鏡把炯炯有神的目光轉向牆上那些恐怖的照片。
“當然,我的大衛老弟,我們可以把別的事情統統撇在一邊不管,整天去關心受到你保護的那個少年。反正總共只有幾十萬名戰犯在急切地等待我們對之表示關注。小事一樁。至於那兒百萬已經死去、正在死去或者將要死去的男人、婦女和兒童就更不在話下。”
塔拉斯愛作長篇大論,還喜歡用他的冷嘲熱諷叫任何與他談話的人下不了臺,簡直以此為樂。儘管如此,那個奧地利少年的故事想必還是引起了塔拉斯的興趣。兩天以後,即五月十日,他第一次去看那個少年。對那些在場的“卡波”,他說俄語、德語、波蘭語和匈牙利語。他迅速地瞥了那個年輕的陌生人一眼。
這一眼就夠了。
他的反應和塞梯尼亞茲一樣,但也有相當大的差別:那少年使他震驚的程度大體相同。但他知道自己為什麼震驚。塔拉斯發現,這個倖存者的眼睛和另一個人的眼睛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塔拉斯在普林斯頓曾與另一個人交談過幾句,那是在艾伯特·愛因斯坦家的午餐桌上,他是物理學家朱利葉斯·羅伯特·奧本海默。這兩個人的眼睛有一樣的灰白色虹膜,一樣深不可測,似乎在凝視著凡人永難進入的夢境。是不是兩人有著一樣的秘密,一樣的天才?
當然,兩人的年齡不一樣——塔拉斯估計眼前這個少年最多隻有十八九歲。
接下來的幾天,喬治·塔拉斯和大衛·塞梯尼亞茲都忙於他們來毛特豪森要辦的公務,大部分時間花在根據揭發材料進行的調查工作上。他們力圖把所有掌管這個集中營的人不論職位高低、不論罪責輕重列出一份名單,並且蒐集證據,準備以後提供給專門審理戰犯在達豪和毛特豪森集中營所犯罪行的軍事法庭。當美國軍隊迫近時,原奧地利集中營警衛部隊中有許多入就地躲了起來,沒有來得及採取任何預防措施,用的還是本人的真姓名,把自己裝扮成唯命是從的老實人,Befehl ist Befehl(德語:命令就是命令),這句話成了他們為自己開脫一切罪責的擋箭牌。由於缺乏人力物力,塔拉斯起用了一批以前的囚犯,其中有一個猶太建築師,名叫西蒙·威森塔爾,是在好幾個集中營裡關過的倖存者。
過了一段時間,在塞梯尼亞茲的催促下(至少,這是塔拉斯向自己解釋的理由),塔拉斯又想起那個曾被活埋的年輕人,他至今還不知道此人的名字。那一小群向斯特羅恩少校提過抗議的囚犯以後沒有再來,而其中最起勁的三名法國猶太人已經離開集中營,回法國去了;因此,這項指控實際上已經不了了之。不過既然已經立檔,就得有個結論。塔拉斯決定親自主持訊問。很多年以後,塔拉斯在截然不同的場合下面對雷伯·克立姆羅德的炯炯目光,將回憶起這第一次見面在他的腦海裡留下的印象。
薩爾斯堡的攝影師 —— 3
那少年現在走路已不再一拐一拐了。他雖然還談不上體重增加——此等詞語用在這類倖存者身上將是荒謬可笑的——但至少他的氣色已經開始好轉,看上去也不再那樣骨瘦如柴了。
“我們可以用德語交談,”塔拉斯說。
那對凝神的灰眼睛與塔拉斯的目光相遇,然後故意緩緩地環顧這間屋子。
“是你的辦公室嗎?”
他說的是德語。塔拉斯點點頭。他產生一種異樣的、近乎羞怯的感受。他自己也覺得這種陌生的感受挺可笑。
“以前,”少年說:“這裡是黨衛軍指揮官的辦公室。”
“那時你常到這裡來嗎?”
少年正在瞧著牆上的照片,並向它們更靠近些。
“除了在這裡拍的,另外一些照片是在哪兒拍的?”
“達豪,”塔拉斯說,“那是巴伐利亞的一個地方。你叫什麼名字?”
沉默。這時那少年已繞到塔拉斯背後,繼續仔細觀看牆上的照片。塔拉斯驀地意識到,對方是有意這樣做的,他不肯坐在我的對面,現在又想逼著我轉過身去,以此向我表示:他要掌握這次談話的主動權。
“那好吧。”塔拉斯溫和地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克立姆羅德。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
“出生在奧地利?”
“在維也納。”
“出生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