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裡,聽鋼纜吱吱叫著,總是要想到從前那紅針轉動時候從容的樣子,還有電梯在你要上去的那一層停下來時,那紅針處發出的一聲輕輕的“叮”。
要是你可以走到老公寓的裡面,當然就看到更多的東西了,看到棕黃色的長條子地板,踩了八十年了,一打上蠟,還是平整結實,油光可鑑;看到厚重結實的房間門,褐色的好木頭,上面的黃銅把手,細細地鑄著二十年代歐洲時髦的青春時代的花紋,用了上百年了,還紋絲不亂;看到浴間有婦女專用的清洗盆,水流像噴泉一樣從下而上;看到走廊的一面嵌在牆裡的穿衣鏡,在暗處照著人,水銀定得那麼好,玻璃壓得那麼平,隔多遠照人,也不走樣——
那時候,真的從心裡要說一句:從前的上海,是有過精緻的好日子啊。
只是你真的走在那裡面,坐在那裡面,還要聞到陳年的油氣,舊木頭氣,灰塵氣,食物氣,馬桶前面的一小塊地方日久積累下來的尿臊氣,浴缸下水泛出來的肥皂水汽;你還要看到高大雕花的天花板上黑白莫辨,花紋裡全是灰塵,像耳朵眼裡全是耳屎,寬大的廚房裡通體全是黃褐色的陳年油煙,遇上的灰塵,就在上面一縷縷地吊著,像聖誕樹上掛小東西的繩子——
那時候,也是真的從心裡要說一句:怎麼把房子住成了這樣。
我有一個朋友,最喜歡在初冬的霧夜,街上的人靜下來以後,自己騎著腳踏車在老城一帶慢慢逛,他說,那時候,夜色把老房子的頹敗掩住了,霧模糊了許多東西,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走在幾十年以前的上海,一切都是新的,好的,美麗的。他就是那一類上海懷舊的年輕人,心裡滿是為自己故鄉而起的滄桑。他們當然也知道懷念租界時代是不對的,於是他們不說這個詞,他們說“三十年代”。
上海的每棟老房子的拆除,淮海路被移走的每棵梧桐,美國快餐在上海的每個分號的開張,他們都是最堅決的反對者。
有時候他們不被年老的上海人所理解,有一個在上海最繁華的時期在法租界住的老上海就說過,那時候他在街上玩,堵了走過來的外國人的路,曾被那個人“去”的一聲,好像是趕狗。那個聲音給了少年的他深深的侮辱,所以他說,不知道那樣的心情,懷什麼舊。
是的,看上去,現在的年輕人沒有真正看到過從前的上海到底是什麼樣子,也沒有真正生活在那樣把外國人當作一等公民的故鄉,他們怎麼可以懷舊,又憑什麼懷舊呢。
現在的孩子,沒有看到外國人是怎麼欺負中國人的,也沒有看到從前的社會到底有怎樣的不平。他們看到的是從前留下來的房子,是最美的;從前生活留下來的點點滴滴,是最精緻的。而他們從小生長在一個女人沒有香水、男人不用講究指甲是否乾淨、街道上沒有鮮花的匱乏的時代,所以他們就這樣靠著對舊東西的想象而成了懷舊的人。
這城市破敗而精美的建築,就是他們懷舊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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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屋十年記(1)
我寫《1993年上海大拆屋》時,街上成堆的建築垃圾和路邊翻修到一半的房子,就是我們這個城市的標準風景。我最記得那些正在翻修的房子,應該說它們都是百裡挑一的好房子,工人們忙碌著拆除房子上的違章搭建,加固搖搖欲墜的陽臺,清洗外牆上幾十年的積塵,那些房子,隔著毛竹搭起來的腳手架看,好像一張女人的臉,上面還留著撕到一半的面膜。修到一半的房子,特別是外牆粉刷到一半的房子,有種狼狽而驚愕的表情,那個表情極像面膜卸到一半被人撞見的女人。這樣的風景,一直持續到九十年代末。
就在那時,偶爾路過了徐家彙。偶爾見到從來都緊閉門窗的修女院,竟然大門洞開。我為此大吃一驚。那裡是天主教修女的靜修院,一向與世隔絕。小時候,我來這裡參觀萬嬰墓的時候,曾聽到過她們唱聖詩的聲音。小孩子很怕修女、教堂和神父,以為他們背地裡都喜歡吃小孩的眼睛。路過修女院時,女孩子們都緊緊擠在一起,全身的雞皮疙瘩。這時,從塗滿黑色柏油的籬笆後,傳來了修女們的歌聲。女孩子們被歌聲驚嚇到,像一群鳥一樣尖叫著,四下逃去。那時我很小,但因為曾經嚇得要死,所以一直記得那個修女院。
在接近修女院時,我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來。褐色木門上,釘著塊小木牌,上面寫著“謝絕訪客”,那字寫得端莊謙卑,使人想到五十年以前的人。經歷過*的大字報運動以後,中國毛筆字裡這種清秀恭敬的精神,已經永遠消失了。
直到已經來到了寬大的走廊裡,直到從修女們的